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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復社紀略

  ●復社總綱

  崇禎元年〔戊辰〕:上年丁卯,張釆中式經魁,張溥恩貢,周鍾選社十三子文。

  崇禎二年〔己巳〕:尹山大會。溫體仁入閣。用內臣。蔣德璟授編修,黎元寬、周鑣俱禮部主事(周南主),張釆授臨川知縣,徐汧、金聲並庶吉士。

  三年〔庚午〕:鄉試,楊廷樞中解元,張溥、吳偉業並經魁,吳昌時、陳子龍並中式。金陵大會。

  四年〔辛未〕:會試,主考周延儒;會元吳偉業、會魁張溥,楊以任、馬世奇、成德、管正傳、周之夔、劉士斗並中式;殿試,吳偉業榜眼、張溥庶吉士、周之夔授蘇州府推官、劉士斗授太倉州知州。錢龍錫戍定海衛,吳偉業疏參蔡弈琛。

  五年〔壬申〕:張溥給假葬親,歸。虎邱大會,張溥為盟主,合諸社為一,定名復社,刊國表社集行世。十二月,周鑣疏諫用內臣,奉旨削籍。

  六年〔癸酉〕:六月,周延儒馳驛歸,溫體仁為首輔。鄉試,姜曰廣為正主考;陳名夏、胡周鼒、歸繼登並中式,劉侗在北闈中式。

  (七年甲戌事未詳)

  八年〔乙亥〕:行保舉。七月,文震孟拜大學士,撤回內臣,召起劉宗周、惠世揚、黃道周。十月,文震孟閒住,何吾騶致仕。

  九年〔丙子〕:二月,三科武舉陳啟新建言,授吏科;張漢儒疏訐錢謙益、瞿式耜,奉旨逮問。五月,監生陸文聲疏論復社。奪情召起楊嗣昌為兵部尚書。八月,孫以敬、周家玉並中式。

  十年〔丁丑〕:會試,孫以敬中式。

  十一年〔戊寅〕:吳昌時授行人,拜首輔薛國觀門下。薛國觀疏題監生王陛彥為中書舍人。

  十二年〔己卯〕:三月,考選,吳昌時授科,欽改禮部主事。鄉試,趙自新、張若義、吳晉錫並中式。

  十三年〔庚辰〕:會試,胡周鼒中式。四月,黃道周、解學龍下獄六月,給事中袁愷疏參貪官受賄,首輔薜國輔回籍。塚臣傅永淳、少司寇蔡弈琛俱下獄,葉有聲亦下獄,薛國觀即訊。十二月,吳昌時給假歸。

  十四年〔辛巳〕:二月,黃道周戍辰州衛。三月,楊嗣昌自縊於軍。四月,召起閣臣周延儒、賀逢聖、張至發(辭不起),延儒、逢聖應命。五月,張溥卒。六月,薛國觀賜死、中書王陛彥棄市,各籍其家。

  十五年〔壬午〕:二月,吳昌時起官禮部主事,尋改文選司郎中。黃道周復職。皇極門黏貼二十四氣。欽點吳甡、陳演、黃景昉入閣。下塚臣李日宣於獄,並及司官。

  十六年〔癸未〕:四月,周延儒視師。九月,會試,會元陳名夏,吳易、張若羲、黃淳耀、周鍾、朱積時中式;時賊勢孔迫,故改試期。十二月,周延儒賜縊,吳昌時棄市。

  ●復社紀略卷之一

  令甲以科目取人,而制義始重。士既重於其事,咸思厚自濯磨,以求副功令。因共尊師友,互相砥礪,多者數十人、少者數人,謂之文社;即此以文會友、以友輔仁之遺則也。好修之士,以是為學問之地;馳騖之徒,亦以是為功名之門:所從來舊矣。粵稽三吳文社最盛者,莫如顧文康公之邑社;社友十一人,如方奉常、魏恭簡輩,後皆為名臣,可謂彬彬者矣。嗣後歸希甫有光為南、北二社,一時文學之士霞布雲蒸。若李廉甫、方思曾、吳秀夫,以時文步古文之脈,實自廢城始。

  章皇帝初元,有詔限字。陳晉卿、許公旦、顧茂善改為知社;而其後顧實甫、王幼文繼之,後先增美。後稍中衰,王淑士、張宗曉遂起其靡。遺清堂稿出,顧九疇為海內所宗。次之則推豫章,郝仲興、邱毛伯稱作家,陳大士際泰、費無學而隱為一時文雄,吳門文文起、姚孟長彙邱、陳行卷暨艾千子南英、羅文止萬藻諸稿為一帙,謂之江右奇文;由是,天下皆推豫章。同時中洲吳巒稚鍾巒、梁溪馬君常世奇、武林宋羽皇鳳翔,並號文章宗匠。已而撫州章大力世純以善曾南豐、湯若士之學顯,其時月旦謂之陳、艾、章、羅,海內業制舉家爭延致之。以故千子與萊陽宋九青玫,大力與景陵譚服膺元禮同硯席,天下羨之如神仙。然熹宗定大力「舉子鄉墨義」出,遐邇奉為法程。迨甲子艾得雋,而以策論譏訕時政,與主司同受罰,天下不惟重其文,兼重其人,於是司清議者易其稱,又謂之艾、羅、陳、章云。四子之學各有短長:大士優於時藝五經,文能補箋注所未備,而拙於古文詞;然其時藝即古文,亦其才然也。章、羅皆法晉、魏,而大力用意勝,時時失之俚;文止擒詞勝,或流於靡:兩人相師而不能相通,亦限於才耳。千子進取秦漢、唐宋諸大家,講開闔變化、首尾埋伏之法,卓絕一世,獨於制藝斤斤格套,不出前人窠臼;但以善於訓詁、切於脈理,選義出,舉世群然師之。吳越、浙南以外,俱奉為准的云。

  周介生鍾,金沙望族。神廟時,鍾祖于德登進士,為貴宦;伯應秋以解元聯捷,維持泰時,踵發一時。鍾父紹詩困於諸生,有子四人:長銓字簡臣,仲即鍾叔鎔字我客,季鉞字我成;讀書尺木居,昆弟相師友。簡臣少魯而攻苦力學;惟介生敏穎絕倫,角丱時五車萬卷無留牘矣,詩文纚纚萬言有倚馬之目,諸昆仲皆莫及也。房選華鋒出,時尚一新,天下競稱之。由是,向日推豫章者,相率而推金沙矣。艾千子乃作書與介生曰:『今日制藝一道,賴兄主持,真如日月之中天,萬物皆睹。但文之通經學古者,必以秦、漢之氣,行六經、語、孟之理;即降而出入於歐、蘇、韓、曾,非出入數子也。曰是數子者,固秦、漢之的脈也。今也不然,為詞章者不知古人為何物,而襲大力、大士輕俊詭異之語為之,甚至造為一種似子非子,似晉、魏非晉、魏,鑿空杜撰之言,沾沾然以為真大士、真大力已。夫文之古者,高也,朴也,疏也,拙也,典也,重也;文之卑而為六朝者,輕也,渺也,詭也,俊也,巧也,排也:此宜有識者所共知。弟杜門山居,兄郵中以選目見示,互相參訂,必有不刊者』。介生得書,以成、弘諸選,封緘相質,至慶、曆而後,仍任己意,間涉時趨。選本出,千子大不悅,復書致介生,力為責難爭論,謂其過於夸汰。嗣是江左聲氣稍與江右別,而介生所謂隨聲附和而亦不復與千子參訂。介生謂兄簡臣曰:『鄙儒不知時變』!從此亦不復通問矣。先是,貴池吳次尾應箕與吳門徐君和鳴時合七郡十三子之文為匡社,行世已久;至是,共推金沙主盟。介生乃益擴而廣之,上江之徽、寧、池、太及淮陽、廬、鳳與越之寧、紹、金、衢諸名士,咸以文郵致焉。因名其社為應社,與萊陽宋氏、侯城方氏、楚黃梅氏遙相應和。於是應社之名,聞於天下。

  張溥字天如,號西銘,太倉人。父太學生翊之;翊之兄輔之,以進士由兵垣歷官大司空。翊之子十人,溥以婢出,不為宗黨所重。輔之家人遇之尤無禮,嘗造事傾陷於翊之。溥灑血書壁曰:『不報仇奴,非人子也』!奴聞而笑曰:『塌蒲屨兒,何能為』!溥飲泣,乃刻苦讀書,無分晝夜。嘗雪夜已就寢復興,露頂坐而曉,困病■〈鼻血〉。時三吳文社,人人自炫;溥一不之省,獨與張釆訂交。釆字受先,號南郭,以善戴氏學,有聲黌序。溥延為館賓,讀書七錄齋。時婁文卑靡,兩人有志振起之。溥矯枉過正,取法樊宗,師劉知幾;歲試乃躓。聞周介生倡教金沙,負笈造謁之。三人一見,相得甚懽,辨難亙晝夜,訂盟乃別。溥歸,盡棄所學,更尚經史;試乃冠軍。溥矜重名、釆尚節概,言論豐采,目光射人,相砥濯自礪。時魏璫敗,鹿城顧秉謙致仕家居,方秉鐸於婁中;溥與釆率諸士驅之,檄文膾炙人口,郡中五十餘人斂貲為誌鐫石。由是,天下咸重天如、受先兩人矣。

  始,周介生之應社,社目若茂苑楊維斗廷樞、徐九一汧、常郡荊石兄艮、虞山楊子常彝、顧麟士夢麟、吳江吳茂申有涯、吳來之昌時、松郡夏彝仲允彝、陳臥子子龍及閩中陳道掌元綸、蔣八公德璫咸在列,而獨以凡例為天如手定;蓋兩人相信在語言文字外,別有契合也。丁卯,受先、九一與介生弟鑣皆鄉舉,而羅文止、蔣八公各舉於其鄉。明年戊辰,溥以覃恩選貢入京,受先第三,九一、八公皆告捷;江西黎友巖元寬已冠禮闈,為主試所抑,置之第二:皆社中才傑也。溥廷、對高等諸貢士入太學者俱願交懽溥,爭識顏面,因集諸多士為成均大會。是時宇內名卿碩儒,前為崔、魏摧折投荒削逐者,崇禎新政,後先起用;聞溥名,皆願折節訂交,騷壇文酒、笈筐車騎,日不暇給。由是,名滿京都。已而德璫授編修,汧考庶吉士,元寬授禮部主政,鑣授南禮,釆授江西臨川縣知縣。釆初期得館選,不意失之;及尹臨邑,轉懟為愉曰:『人臣致身,何官不可效!吾今入文學禮義之鄉,得挹羅一峰、鄒守益之高風,與聞良知宗旨,相與切劘道學也』。遂與溥歸,偕同志揚扢社事而後赴任。由是,海內同人翕然共宗天如矣。

  艾千子時客齊魯,聞之,遽蒞吳門,約同周介生往會;互證文體,衡定是非,欲兩挫之而獨伸其說。時陳臥子才高意廣而與之爭辨,扁舟逆之吳門,各持所是;語多不合,日晷移影乃退。臥子復手書詰難,稱詞宗旨崇重。鳳洲空同。艾持其瑕而折之曰:『向在婁江舟中見足下談古文,輒詆毀歐、曾諸公而守一李于鱗、王元美以為足,即評隙他文亦未當。蓋足下未嘗讀古人書,故欲足下讀書十年,學漸充、心漸細而後可也。及足下行後,友人持足下「悄心賦」至,如此乃「昭明文選」中之卑腐,歐、曾大家力排之者,足下斤斤師法之;無怪乎侈口罵歐、曾、宋景濂,罵震川、荊川也!足下謂宋文最近,不足法,當求之古;其究竟則歸重王、李二人耳。何足下所志甚大,而所師甚卑也?足下謂宋之大家未能超津筏而上,又謂歐、曾、蘇、王而上,有左氏、司馬氏,不當舍本而求末。夫足下不為左氏、司馬氏則已,若真為左氏、司馬氏,則舍歐、曾諸大家何由法?夫秦、漢去今遠矣,其名物器數、職官地理、方言俚俗而自以沾沾為秦、漢,則足下之極賞於王、李者耳。不佞方由歐、曾以師法秦、漢,足下乃謂不當舍秦、漢而求歐、曾,所見不亦左乎』?足下又曰:「宋文好新而法亡,好易而失迂」。夫文之法最嚴,嚴孰有過於歐、曾、蘇、王者!荊川有言曰:「漢以前之文,未嘗無法,而未嘗泥法;法寓於無法之中,故其為法也密而不可窺。唐與宋之文,不能無法,而能毫釐不失乎法;以有法為法,故其法也嚴而不可犯」。間嘗三復,以為至言。宋之文由乎法不至於有疏而太嚴者,歐陽子也;故當推為宋之第一人。不佞方以法太嚴病宋人,而足下謂其無法;足下讀古人書而潦草如是,不已過乎!乃若王、李之文,徒見夫漢以前之文似乎無法也。竊而效之,決裂以為體、餖飣以為詞。蓋去夫開闔首尾、經緯錯綜之法,而別為一種臃腫窘澀浮蕩之文;其氣離而不屬、其意卑、其語滯,乃真無法之至者。而足下以為有法,可乎?足下又痛詆昭代之推宋人者,如荊川、震川、遵嚴三君子。嗟乎!古文至嘉、隆間壞亂極矣,三君子當其時,天下之言不歸李則歸王;而三君子寂寞著書,受其詆訾,不少易志。古文一線得留天壤者,三君子之力也。其文縱不及韓、歐,乃遂不如王、李耶?至於宋景濂佐高祖定制度、修前史,當時大文字多出其手。國朝文大家,自當首推其文以應制,故不甚鬯;要皆師摹歐、曾,不可誣也。足下試取其敘記傳讀之,可及乎,不可及乎?震川集,願足下遲遲其論。足下未至震川,至震川駁之未晚。貴鄉有婁子柔、陳仲醇兩人,雖未得韓、歐之深,然皆能言其本末。足下宜贄請於師,得其一言,晝夜思之,思無越畔,然後十年讀書,與不佞論文,未為晚也』!臥子得書恚甚,復作報言。彝仲懼其傷疋,手疏千子,言兩人之書不必外傳,以滋物議。

  歲戊辰,諸家房選出,若馬君常、宋羽皇、吳巒雉、項仲昭、荊石兄輩各有選本;千子皆無譏焉,獨取天如所選表經詆毀之。其「房選刪定序」曰:『今世舉業家所據以為名者,曰經也,史也,子也;是三者,兩漢以後立言之士莫不由之,何獨至今而疑之而有不然者!史自左邱明,觀固止已;然其職官氏族、戰攻治亂之法與興業之文既不相入,至其風度格韻馳驟跌宕、變化離合之微,非得其神者又無由而至。故為盜於舉業者遍天下,而卒未有入左氏、司馬氏之室者,力不能也。獨諸子之言浩渺寬博,以無所附麗為長;則文之誨盜者,無如是書。然在當時已有黃、老、農、墨、刑名、縱橫之異,其大旨既悖謬於聖賢,學者未能考正古人,則雖晉、魏、隋、周依託周、秦諸子之目以自見,而亦為所欺。基則以劇秦美新之揚雄而群然尸祝之,習其書、效其詞,比於周,孔,離未罔兩之言盈天下。甚矣,其不學也!善夫!目不識諸子而剽竊人言者,即以是人為諸子。及其不足,則雕諸偽辭以代之。其冒濫如是,固不足責。其有黠者出而晦之,於史不能、於子不可,又逃而曰遵經。夫遵經之名立,而天下之奉之者庶有詞矣。雖然,亦有以古之為經者告之乎?古之為經者曰:「本之書以求其資,本之詩以求其恆,本之禮以求其宜,本之春秋以求其斷,本之易以求其動,本之樂以動其機;若稽古而後為學,乾坤九六而後為易也」。夫聖人之言各有所為而發,蓋有前後不相襲者矣。今必贅經語以就題,復強吾意以就經。況夫專經而不能通其解、業一經而誤用其四,而號於人曰尊經,吾恐先聖有知,必以為穢而吐之矣!嗚呼!今日制舉之弊,已至於此!一人倡之,人人和之,遂至臭腐而不可讀;吾以為此皆空疏不學之故也!富人鏹萬鎰、臧獲萬計無所不有,而若一無所有。三家之村,稍稍溫飽,得一金而張皇色動。又有寠人丐夫焉,饑寒迫之,不得已而為盜。為大盜,則剽富人之藏;不能為大盜,則取大盜之所剽而負販之。遇水旱凶荒,則三家村之溫鮑者,且將為寠人丐夫矣;寠人之為盜者,執而歸司敗,又將入於刑焉。今之為文,何以異此!使其讀古人書,得夫本末源流無所不有,而又若一無所有;何至得一金而色喜,與夫剽富人之藏、又從大盜而為之負販哉!救斯病也,莫若以今日之文,救今日之為文者;此吾所以不得已而再有房選刪定之役也。嗚呼!與吾選者,其是非天下既得與見已;不與吾選者,其是非天下尚未得見也,今日制舉之弊,可勝言哉』!天如貽書受先曰:『閱艾千子房選,顯肆攻擊,大可駭異!吾輩何負於豫章而竟為反戈之舉!言之痛心!兄見之,須面責問其故。艾為人貪利無恥,出其性本;又住武陵最久,中間構釁不少。且往來俱銅臭之子,固宜與名教悖戾也。弟斷不能嘿無一言,特以聞之老兄,可與大士、大力、文止講明。弟與介生心忖兄在臨川、豫章之交,自固不患一人之跳梁生事也,惟早圖之。弟意如此之人,斷不容其稍有出頭,須作一字與九青,先斷其根可也』。吳江吳來之亦致書受先曰:『天如、介生負海內重望,與兄主盟周旋者非一日;而貴治子民有心懷反側,倡議翻為,遂至指介生為罪人、目天如為黠惡者。兩兄當之,又付不校;吾輩聞之,恥辱莫甚於斯!且言論狂妄,視應社皆目不識丁,意如吾也何?如同社諸兄弟何?人非至愚,必能分別邪正;而一種未附意氣,與外相附而中懷觀望者,咸竊其說以為談資,如吾鄉之金五貞,豈非門牆一大患哉!……卓生小叛,亦攻之至於盡。使叛逆如千子,竟以容之一字置之,則是小敵勇、大敵怯矣!且以吾輩為大盜、為寠人丐夫、為司敗之刑人,不修一矢以加之,何以為令於四方!又吾黨素為名教主,乃有毀周、孔而不問,毀吾明先賢而不問,何以為名教主哉!弟不揣愚陋,伏祈深結豫章之在聲氣者,獨擯此叛道負友之小人,使鄉黨棄之、天下嫉之,則鬼魅之術立破矣』。受先得書,手疏婉規千子,言『江左、江右,並為人文淵藪。在豫章,向操海內衡文之柄。近日介生、天如先後執牛耳,然皆聲氣相倚,未有不奉豫章者也。宜共遵尊經篤古之約,力追大雅,以挽頹靡;幸勿自開異同,為世口實』!千子答書曰:『吾輩聲價非謗者壞之,乃尊奉者壞之也。譬有人焉,遇周、孔而知敬;及遇盜跖亦以為周、孔,則周、孔何地可以自容?此不特大士、大力、文止諸兄學問淵源,嘗為評其品地,不可向鹽醋缸中埋殺;即老父母文章經術,亦當有以自明。將來取鹽醋缸中物同類而並稱之,老父母甘之乎?不肖備極苦心獨救一人,正為諸兄弟并為老父母地也』!其詞堅僻,人言不能入。未幾,四家摘謬出其批抹豫章,即詆訾金沙、吳下。受先知不能合,始以天如之書示羅陳章,而特函告之萊陽。時宋有答書甚秘,人莫得窺。於是,三吳社長傳單各邑共絕之。某月日,偵千子來吳,謬約之面相參證,會於婁之弇山園。語不合,陳臥子及周介生之幼弟我客共挾之,千子即夜去。由是,社集取其名,金沙、東合詞布告於同志云。

  吳江令楚人熊魚山開元,以文章經術為治,知人下士。慕天如名,迎至邑館;巨室吳氏、沈氏諸弟子俱從之遊學。於是,是為尹山大會;苕、霅之間,名彥畢至。未幾,臭味翕集,遠自楚之蘄、黃,豫之梁、宋,上江之宣城、寧國,浙東之山陰、四明,輪蹄日至。比年而後,秦、晉、閩、廣多有以文郵致者。

  是時江北匡社、中洲端社、松江幾社、萊陽邑社、浙東超社、浙西莊社、黃州質社與江南應社各分壇坫,天如乃合諸社為一,而為之立規條、定課程曰:『自世教衰,士子不通經術。但剽耳繪目,幾倖弋獲於有司;登明堂不能致君,長郡邑不知澤民:人材日下、吏治日偷,皆由於此。溥不度德、不量力,期與四方多士共興復古學,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,因名曰復社』。又申盟詞曰:『毋從匪彝,毋非聖書,毋違老成人;毋矜己長,毋形彼短;毋巧言亂政,毋干進辱身。嗣今以往,犯者小用諫,大則擯。既布天下,皆遵而守之』。又於各郡邑中推擇一人為長,司糾彈、要約、往來傳置。天如於是裒十五國之文而詮次之,目其集為國表,受先作序冠弁首。集中詳列姓氏,以示門牆之峻;分注郡邑,以見聲氣之廣云。社目曰:「是社始於七郡,故原本先列七郡,首姑蘇焉」。

  太倉州;張溥(天如)、趙自新(我完)、張誼、王家穎(處卿)、顧夢麟(麟士)、管士琬(君售)、王瑞國(子彥)、張達孝(孚先)、何南春(梅先)、吳偉業(駿公)、孫以敬(浣心)、胡周鼒、蔡伸(伯引)、張濬(禹疏)、張王治(無近)、周群(子達)、張源(來宗)、王啟榮。

  吳縣:楊廷樞(維斗)、徐鳴時(君和)、錢僖(吉士)、朱鎰(彥兼)、袁良弼(星況)、章美(拙生)、朱袞(九章)、邱民瞻(天民)、許元弼(仲良)、許元愷(德先)、周茂蘭(子佩)、朱隗(雲子)。

  長洲縣:許元溥(孟宏)、顧企宗(公遠)、劉曙(公旦)、華渚(方雷)、沈明倫(伯敘)、王宗(東材)、戴之傑(石房)、陳性(身之)、管正傳(元心)、錢位坤(與立)、葉襄(聖野)、薛宗廉(伯清)、戴之俊(務公)、盧經林、徐籀(亦史)、張邕(羽民)。

  吳江縣:吳有涯(茂申)、吳昌時(來之)、沈初馨(青芝)、呂雲孚(石香)、吳甡(扶九)、沈自炳(君晦)、張澤(艸臣)、吳昌迪(迪之)、張嶢(山堯)、吳晉錫(茲受)、周燦(闇昭)、孫兆奎(君昌)、吳翱、龐承源、孫聚奎。

  常熟縣:楊彝(子常)、詩士驥(德生)、蔣棻(畹仙)、許重熙(子治)、趙士春(景之)、王曰俞、許瑤(文玉)、祝謙吉(尊光)、顧琅先(令徵)、祝陞吉、祝泰吉、朱鑣(右服)、許棐(輔公)。

  崑山縣:王志慶(與遊)、陸世鎏(彥修)、陳言先(敷功)、王志長(平仲)、顧繼紳、顧晉瓚、雷開遠、歸奉世(文君)、陸嘉胤。

  嘉定縣:朱之尚、曹訥、侯岐曾、徐時勉、陶士彥、沈宏祖、陳舒徵、江貞泰。

  松江府:夏允彝(彝仲)、朱灝、徐德廣(思曠)、周室勳、周希文、陶履偁、徐鳳釆、夏鼎、張壽孫。

  華亭縣:周立勳(勒鹵)、徐孚遠(闇公)、彭賓(燕又)、余廷諤、顧開雍、盛慶遠、徐煒、徐恆鑑、徐致遠、徐纘善、周季勳、吳忻、盛仲輝、趙核。

  上海縣:潘桓、馬元調、朱存標、朱在鎬、潘釗奇、范鍪弧、潘堯納、王元玄。

  青浦縣:陳子龍(臥子)、宋存楠(尚木)、杜麟微(仁趾)、趙侗如、李雯。

  金山衛:盛翊進、杜騏徵、姜爾殊、宋與琦、陳秉教。

  常州府武進縣:韓鐘勛、劉憲章、鄒嘉榖、徐法、徐洽、顧澹生。

  江陰縣:黃毓奇、徐時進、徐遵湯、袁珍。

  宜興縣:徐懋賢。

  鎮江府:周鍾(介生)、周鎔、周鉞、周鉞、張明弼、史弘謨、高遇、劉國欽、周欽、王士寧、蔣鳴玉、蔣煥、周而沛。

  丹陽縣:荊艮、荊廷實、荊廷壁、賀儒琛、盛順、賀裳、賀燕徵。

  淮安府:夏曰瑚、白受藻。

  鹽城縣:張樹屏。

  安索縣:王啟運、劉符赤、齊日盛、蘇國美。

  桃源縣:王立身。

  宿遷縣:陸奮飛、姚禹命、陸奮武。

  楊州府江都縣:鄭元勳、李元介、顧問、李樞、呂尚絅、梁于涘、湯允中。

  高郵州:楊先春。

  興化縣:許同詵、解詵、王允士。

  寶應縣:成明文、成明善。

  徐州:萬壽祺(年少)。

  安慶府:蔣卜臣、趙相如、范世鎾、潘映委、左毅、方啟曾、江之水、吳遇。

  徽州府:程允晉、江知默、朱泰陽、江調鼎、江靜、吳承中。

  寧國府宣城縣:沈壽民、沈壽國、徐貞一、孫文煌、梅朗中。

  涇縣:萬應隆、趙初浣、王徽、萬祝。

  池州府貴池縣:劉城、詹政、吳應箕、劉廷鑾。

  青陽縣:吳鐘、孫象壯、吳中美、吳介、孫象震、姜寅、張國敉。

  太平府:邵錦、邵璜、邵晃、邵鎰。

  蕪湖縣:卓人月、陳濬、徐■〈翽,山代止〉、卓霜回、潘曾綬。

  海寧縣:徐元燦、徐永平。

  餘杭縣:顧有棐:

  嘉興府:孫淳夫、陳恂、徐彬臣、趙汝璧、項聲國、張次柳、孫振、蔣芬、金維恭、程定國、枕嗣選、錢嘉徵、陳恪、馬厺錫、譚貞良、葉燦、孫耀祖、沈嗣徵、徐白、張宗一。

  秀水縣:常彝、朱茂暉、包鴻達、卜昇、吳翷、錢昌、謝澗、朱茂暢、徐天俊、周禹錫。

  嘉義縣:錢■〈施,冉代也〉、支如增、陸文機、魏子濂、錢繼章、錢棻、戈用忠、吳三錫、顧潛、夏緇、魏學洙、柳素、錢繼振、錢繼禧、蔣蒔、陳舒、劉芳、錢格、趙韓、徐鴻祚、呂鼐、過舒簠、陸上瀾、屠象美、施洪烈。

  海鹽縣:張奇齡、蔡士奎、陳梁、張瞻韓、朱學章、馮景裕。

  桐鄉縣:盛淶、朱萬欽、盛方涵、朱萬欽、盛裕。

  湖州府:嚴啟隆、沈中臺、閔正中、韓昌箕、盧兆堦、潘基依、章平、嚴彧、沈鍾兆。

  歸安縣:沈緒奎、李令哲、陸熙運、邱志晃、陳駰、沈緒來、韓曾駒、章上奏、閔自寅、沈維顯、閔元京、鍾鏡如、吳振昆、尹衛、尹任、凌爾翰、凌森美。

  烏程縣:溫以介、姚延啟、黎樹聲、錢瀛選、沈蒨、潘基慶、韓千秋、韓繹祖(求仲子)、錢鶴、顧翰、嚴求寧、嚴翀、費景沅、沈光胤、陶鑄、沈鈁、嚴思鏐、沈鑅。

  德清縣:章美墐、章美埕。

  武康縣:駱弘珪、卓漢鮟。

  安吉州:潘基祉、潘基礽、沈建吳。

  寧波府:董守諭、陸符、錢厺錫、費隱、馮眉。

  紹興府:李宗銘、章重行、徐騰、余增光、孟稱堯、孟稱舜、趙之藺、吳應芬、金停、袁師孔、吳維修、顧綸揆。

  金華府:傅巖、葉榦、倪仁貞。

  衢州府:翁祚祚、徐泰徵。

  江西南昌府:劉斯陛、萬時華、余正垣、仇鐄、黃維藩、裘崇禧、黃鎬、羅高淑、徐元朗、楊昌、章士鴻、劉斯陸、楊耆、易道泰、喻周、喻士錦、熊文舉、吳奇杰、吳廷獻。

  新建縣:陳弘緒、鄧履古、萬日佳、徐世溥、甘元晏、李奇、萬搏、舒忠讜、姜之祥、徐世清、陳弘綸、徐應棻。

  豐城縣:胡學浹。

  進賢縣:李先倬、陳維謙、朱徽、饒有岐、陳維恭、熊人霖、饒有致、陶文疇、朱健。

  饒州府:羅伏龍。

  廣信府上饒縣:徐自定、徐自寧、鄭仲夔。

  玉山縣:董思玉。

  弋陽縣:李調鼎。

  鉛山縣:費兆甲、費映環。

  建昌府南城縣:吳兆、鄭之玄、邱時憲、吳觀之、俞一經、姚光遠。

  新城縣:張之奇、曾汝亨、黃之香、江世祥、江之望。

  南豐縣:曾陞。

  廣昌縣:何三省、揭希朋、劉大年、劉大鞏、劉大常、劉大千。

  撫州府臨川縣:陳際泰(大士)、羅萬藻(文止)、章世純(大力)、曾亨應、章世謙、傅占衡、湯大耆、湯開遠、王秉乾、章宏岳、邱而旭、揭重熙、謝賓王、游為光、舒佳桂、湯開先、陳士鳳、謝廷簡、曾拭、邱而昶、吳程、陳才奇(大士長子)、曾益、劉鍾秀、陳士驥、謝應宸、李上、封誥、郗光緒、游為龍。

  宜黃縣:涂柏。

  吉安府廬陵縣:趙爾沂、黃震象。

  泰和縣:曾文饒、劉捷音、龍起弘、楊嘉珩、楊學愿、黃令甲、郭承瑚、曾世沖、蕭秉鎮、梁天爵、康榖。

  吉水縣:劉同陞、李陳玉、劉孟欽。

  安福縣:傅鼎臣、伍以竑。

  永新縣:賀貽孫。

  瑞州府新昌縣:李之溉、漆嘉祉。

  袁州:易嗣重。

  贛州府寧都縣:楊文彬、楊文彩。

  湖廣武昌府:劉敦仁、戴塤、孟登、陳沂、游明哲、李楚生、劉日襄、張仲庶、蔡仕。

  嘉魚縣:任弘震、任喬年、熊陞元。

  漢陽府:謝淳培、謝正培、瞿然、龍■〈土貫〉、易道三、程性學、易道暹、易為鼎、易為瑚、易為璉、易為瑞、朱荃宰、劉文運、胡世忠、胡有牧、何履順、何履吉。

  安陸府京山縣:王福亶。

  景陵縣:譚元春、譚友夏、譚元禮、譚元方、趙家棟。

  襄陽府:歐陽化。

  德安府孝感縣:辛昴。

  黃州府蘄水縣:黃正色、馮雲路、金甌、官撫邦、官撫極、官撫辰。

  黃安縣:耿如志、耿如思。

  麻城縣:梅之塤、王都俞、楊魯、劉侗、李春江、周應華、劉輝、曹之棟、耿應衡、周邦炳。

  蘄州:張宿、邱之宗。

  荊州府江陵縣:徐養心、王南國。

  公安縣:袁祈年。

  石首縣:劉長慶、夏云鼎。

  岳州府華容縣:張斯摶、黎志陞。

  常惠府桃源縣:闕士琦。

  福建福州府:陳肇曾、韓廷錫、陳燕翊、周之夔、陳元綸、曾異撰、陳世睿、董養河、鄧壽、陳奎輝、周恂、張利民、董謙吉、許豸、卓震、齊莊、林昕、陳知章、林兆清、張綸、鄒景文、葉有祿、曾人翰、陳金鉉、林逢經、莫爾佳、陳兆相、林正立、李時成。

  泉州府:顏茂猷。

  廷平府:羅明祖、甯永齡。

  江州府:裴養清、李世熊。

  興化府:曾世袞、徐胤鉉、翁顯、林尊賓、周言、黃夢吉。

  山東萊陽諸邑:宋繼澄、宋珵、左懋泰、趙士驥、宋珏、孫鳳毛、宋璜、宋瑀、宋瑚、左懋第、趙爾汲、姜瀾、宋瀾、陳維價、左良輔、任夢麟、陳曇、楊泉。

  新城縣:王與夔、王袞。

  山西太原府:韓霖、韓珩、尢二卿、陶世徵。

  河南開封諸邑:陳衷一、賈心明、吳從周、蔡琮、賈開、張光世、張正誼、鄭觀光。

  廣東廣州諸邑:黃舜年、蔡承瑚、吳道坤、王學、黎遂球、梁志勤、鍾新、陳子賁陳象明、麥克勤、林佳相、莊珩、陳衍虞、韓如璜。

  陝西:田而腴。

  四川成都諸邑:張尚、韋鉉、莊祖誼。

  貴州:楊文驄(龍友)。

  按目計之,得七百餘人,從來社集未有若是之眾者。計文二千五百餘首,從來社藝亦未有如是之盛者。嗣後名魁鼎甲多出其中,藝文俱斐然可觀;經生家莫不尚之。金閶書賈,由之致富云。

  ●復社紀略卷之二

  崇禎庚午鄉試,諸賓興者咸集,天如又為金陵大會。是科主裁為江右姜居之曰廣;榜發,解元為楊廷樞,而張溥、吳偉業皆魁選,陳子龍、吳昌時俱入彀,其他省社中列薦者復數十餘人。明年辛未會試,偉業中會元,溥與夏曰瑚又聯第,江西楊以任、武進馬世奇、盛德、長洲管正傳、閩中周之夔、粵東劉士斗並中式;主試為周延儒首相也。舊例會試,主裁元老以閣務為重,應屬次輔;乃周以越例得之,大非次輔溫體仁意,是以會元幾掛吏議。蓋延儒諸生時遊學四方,曾過婁東,與偉業之父禹玉相善;而偉業本房師乃南星李明睿,李昔年亦遊吳館於邑紳大司馬王在晉家,曾與禹玉相善。是科延儒欲收羅名宿,密囑諸分房於呈卷前,取中式封號竊相窺視,明睿頭卷即偉業也;延儒喜其為禹玉之子,遂欲中式。明睿亦知為舊交之子,大喜悅,取卷懷之,填榜時至末而後出以壓卷。偉業由此得冠多士,為烏程之黨薛國觀洩其事於朝。御史袁鯨將具疏參論,延儒因以會元卷進呈御覽,烈皇帝親閱之,首書「正大博雅,足式詭靡」八字,而後人言始息。此溫、周相軋之第一事也。

  故事:新進士刻稿,皆房師作序。是時天如名噪甚,會元稿竟以「天如先生鑒定」出名;明睿大怒,欲削偉業門人籍。同館徐汧率偉業負罪,因諉之書肆,執送五城懲示以解。當是時,明睿所爭者體例,非仇溥也;而溥大不悅,兩人自此遂相隙。及殿試,偉業所得榜眼,館選天如得庶吉士。初,延儒但聞天如名,未識其面;及榜發後晉謁,延儒恨相見晚,恩禮倍至,天如由此得館選。翰苑規制:庶常居造就之列,遇館長如嚴師,見先達稱晚進;公會隅坐,有命唯諾惟謹。溥任意臨事,輒相可否,有代天言作誥命者,文稿信口甲乙;同館皆忌之。有譖於內閣者,延儒猶委婉為解。溫體仁則曰:『是何足患!庶吉士有教讀成例,成材則留,不成材則去;去之亦何難』!溥聞之恚甚,乃緝其通內結黨、援引同鄉諸事,繕成疏稿,授偉業參之;偉業立朝未久,於朝局未習練,中情多怯,不敢應。時溫之主持門戶、操握線索者,德清蔡奕琛為最;偉業雖拒師命,乃取參體仁疏增損之,改坐奕琛。體仁大怒,將欲重處,延儒從中曲解之;體仁、奕琛由此側目溥。明睿又以刻稿啣之,時時督過。溥不自安;壬申,告請葬親,給假歸。

  偉業以溥門人聯捷會元、鼎甲,欽賜歸娶,天下榮之。遠近謂士子出天如門者必速售,大江南北爭以為然。以溥尚在京師,不及親炙;相率過婁,造庭陳幣,南面設位,四叩定師弟禮,謂之遙拜,浼掌籍者登名社錄而去。比溥告假歸,途中鷁首所至,挾策者無虛日。及抵里,四遠學徒群集。癸酉春,溥約社長為虎邱大會。先期,傳單四出;至日,山左、江右、晉、楚、閩、浙以舟車至者數千餘人。大雄寶殿不能容,生公臺、千人石鱗次布席皆滿,往來絲織。游於市者爭以復社會命名,刻之碑額。觀者甚眾,無不詫嘆;以為三百年來,從未一有此也!武陵、苕、霅之間為澤國,士大夫家備艙艎,懸燈皆顏「復社」,一人用之,戚里交相借託,幾遍郡邑。久之,泖河群盜多竊效,官司多捕獲,當事頗以為詬。天如病之,力禁而不能止而謗讟興矣。

  復社聲氣遍天下,俱以兩張為宗,四方稱謂不敢以字:天如曰西張,居近西也;於受先曰南張,居近南也。及門弟子,則曰南張先生、西張先生;後則曰兩張夫子。溥亦以闕里自擬,於是好事者指社長趙自新、王家穎、張誼、蔡伸為四配,門人呂雲孚、周肇、吳偉業、孫以敬、金達盛、許煥、周群、許國杰、穆雲桂、胡周群為十哲,溥之昆弟十人張濬、張源、張王治、張撙、張漣、張泳、張哲先、張漼、張濤、張應京為十常侍。又有託託門下效奔走、展財幣者,若黃、若曹、若陳、若趙、若陶,則名五狗。而溥獎進門弟子,亦不遺餘力。每歲、科兩試,有公薦、有轉薦、有獨薦。公薦者,某案領批,某科副榜,某院某道觀風首名,某郡某邑季考前列;次則門弟子某公弟,至某公孫、某公婿、某公甥;更次則門牆某等,天如門下某等,受先門下某等。轉薦者,江西學臣王應華視薦牘發時案撫州三學,諸生譟鼓,生員黜革,應華奪官,後學臣相戒不受竿牘;三吳社長更開別徑,關通京師權要,專札投遞,如左都商周祚行文南直學憲,牒文直書「仰甘學潤當堂開拆」,名為公文,實私牘也。獨薦者,公薦雖已列名,恐其泛常或有得失,乃投專劄。爾時有張、浦、許三生卷已經黜落,專劄投進,督學倪元珙發三卷於蘇松道馬元揚達社長,另換謄進,仍列高等;是大妨賢路。局外者復值歲、科試,輒私擬等第名數;及榜發,十不失一。所以為弟子者爭欲入社,為父兄者亦莫不樂之子弟入社。迨至附麗者久,應求者廣,才雋有文、倜儻非常之士雖入網羅,而嗜名躁進、逐臭慕羶之徒亦多竄於其中矣。

  當天如之選「國表」也,湖州孫孟樸淳實司郵置,往來傳送,寒暑無間;凡天如、介生游蹤所及,淳每為前導,一時有孫鋪司之目。兩粵貴族子弟與素封家兒,因淳拜居周、張門下者無數。諸人一執贄後,名流自負,趾高氣揚,目無前達。烏程溫育仁,相國介弟也;心鄙之,著「綠牡丹」傳奇誚之。一時爭相搬演,諸門生深以為恥,飛書兩張先生,求為洗刷;兩張因親蒞浙,言之學臣黎元寬——黎與兩張同盟也,因禁書肆、毀刊本、究作傳主名,執育仁家人下於獄,獄竟而後歸。當是時,粵中皈命社局者,爭誦兩張夫子不畏強禦;而婁江與烏程顯開大隙已。未幾,有蘇理申文一事。

  蘇理刑周之夔字章甫,福建莆田人,素與吳越聲氣通。崇禎辛未,天如同榜進士;官吳邦司理,與社局諸人雅相善也。時東粵劉瞻文(諱士斗)亦同籍,知太倉州事;下車後,每事諮之。受先及天如告假歸里,嘗與瞻文密相左右焉。舊例:邑吏分考,每有紀錄,故有司爭欲得之;以郡臨邑縣,考房恆遜理官。癸酉南闈,之夔已謀定易三房矣,兩張為州官地,臨期驟易士斗;之夔心恨三人特甚。是歲大風殺稼,斗粟千錢,太倉漕無輸;士斗念切民瘼,與兩張謀救荒之策。廣訪博採,得府胥宋文傑言:『吳郡屬邑八,而太倉、鎮海兩衛獨隸婁衛軍,軍儲四萬九千石,多支長、吳、嘉、吳江、太倉、常熟七邑。考軍儲舊制:其初兩衛之軍原在本地支銷,後來分支各邑。誠能使支獨歸太倉軍儲,越歲而收,又無增耗,即可減漕糧十之七:此目前救荒之善策也』。釆大喜,即著「軍儲說」;甚言散徵各邑之苦,獨歸太倉之便。溥為作跋語於後,因共謁士斗而詳言之。會州民王廷條陳荒政,亦以請復軍儲舊額為言。太、鎮兩指揮陳邦、王時濟申憲移州,士斗遂據之申文兩院言:『婁民不幸,一歲兩災;風潮蝥蠹,斬我有秋。目擊心傷,殆有不忍言者!向因申報兩臺,會疏上叩,無奈倉廩之可賑也。茲就時艱而言,必得大賜蠲折,可慰重地窮黎;然九邊多警,度支告匱,則議蠲所不可得。至若漕糧,各邑災荒,例於八月以前方許題折;乃今漕單久廢,欽限愈嚴,則請折亦恐後時。夫以卑職菲材,濫膺重任;若輸輓愆期,甘為子民受過。獨念蕞爾一州,原割崑山、常熟、嘉定之邊隅,坐枕狂流。近海之田,滄桑不一;腹裏水旱多艱,植花者眾,栽禾者寡,即大有之年,但以木棉變價易米;較諸各邑,大不相侔。況遍地不毛,米誠玉粒,從何貿易!且目前米價騰湧,白米一石貴至一兩三錢;將來漕艘鱗集,價必愈昂。哀哀窮黎,即售土竭廬以應兌,如何竣事?卑職夙夜焦思,寢食俱廢。多方存恤,自謂救援之無謀;輾轉躊躇,孰是公私之兩便?適災民王延等議以各縣額派太、鎮軍儲,抵本州之漕兌。卑職反覆思維,此說似為可行。何也?蓋州縣各有起運、各有存留,揆情度勢,不可更張。但婁之田地較之各邑低而且瘠,婁之風潮困坐海濱倍災。且查徵賦冊載:兩衛軍儲原議派州不足,方以別縣補之;蓋因太、鎮兩衛坐居本州,以本州之糧給本州之軍,彼此兩便,軍更樂從。若使婁之存留量給於各邑,亦不為過。今計太倉、鎮海、瀏河各衛所本色軍儲共該四萬九千九十一石,內廳州額原納四千八百六十餘石,其餘向派長洲、吳縣、吳江、昆山、常熟、嘉定等縣。今以各該縣之儲米歸之州額,彼本州兩衛軍官就近支領,仍以本州漕運扣還本縣,以足彼此之額糧,設法調劑:誠救荒之一策也』。時之夔署府篆,應監兌;得士斗申文,欲借此陷士斗並傾二張。乘溥公謁,謬言未知軍儲原委,欲得「軍儲說」一觀。溥信之,歸以語釆,採即手疏封進之。之夔遂坐溥、採悖違祖制、紊亂漕規,指士斗為行媚鄉紳。六年十一月冬,揭之總漕及巡漕兩學士,與兩張皆未之知也。十二月,士斗署昆山縣事,運丁勒加贈耗,軍民相毆;泗洲衛指揮張景文誣揭士斗減運米腳價,致激軍變。巡漕萬好善疏劾士斗疏中追論之夔前揭,言太倉州官不宜灑兌。得旨:『劉士斗違法乾譽、紊亂漕規,該部從重議處。崑山兌糧鼓譟事情,即著萬好善確議具奏。部覆,又得旨:『劉士斗違紊漕規,致有囂變;何得復留地方?著降四級調用』。士斗治婁清廉而有惠政,士民惜其去,負石疊壘國門以留,傾國數十萬人為罷市。兩張於公會日面責之夔,之夔幾無所容;又走書都門同人之仕於朝者——若黃石齋道周、蔣八公德璟等,言之夔無端傾陷循吏。石齋諸公皆不直之夔,其房師許石門士柔書達之夔,囑其更絃改過,否則為時賢所擯,仕途難自振矣。吳門文文起震孟亦言蘇州兩廉吏俱被章甫逐去——蓋同知晏日曙亦因計典見斥也。之夔知諸公訾論,深自愧悔;具申臺司,自咎私士斗之非,不忍令賢牧獨去官:「某今抱痾累旬,應與同罷」等語。蓋欲假引咎之言,冀人原之,庶幾上臺留之也。乃兩張逐之夔之局,已成無可挽矣。紳士為劉映蘅祖餞,兩張舉杯酹地曰:『異日使賢父母獨離地方者,有如此酒』!因令門人制檄文驅逐之夔,黏布通衢;檄中言:『之夔受州同林朝欽厚賄,欲薦署州正篆,故揭去劉知州以遂其私』。乃先逐朝欽去職,時崇禎七年也。先是,生員科試舊例:府州縣官錄送宗師,而後宗師錄優者送院。之夔署府篆,考生童惟憑請託,竟不閱卷。案出,各邑孤寒雖才高望重,俱落孫山。由是各學沸然,甚至抬城隍神像坐府署詛之;則諸生即非復社中人,亦恨之深也。至是年四月朔,乘之夔下學,諸生噪而逐之。之夔慚忿,申文兩臺,惟自劾,不敢及諸生;以為首皆權要之子弟故也。因杜門謝職。兩臺欲和解之,姑令署吳江篆以遠避焉。之夔至吳江,則復社生徒再聚沈初馨家,復噪逐如郡城時。之夔審勢不可留,乃始露章顯訐兩張,言已遵制、遵漕,橫被謗逐;又致札主盟文文起等,白其事;復專札達兩張,與復社尋隙。受先覆書曰:『日者劉父母崑山兵變一事,老公祖中懷不安,漸多遷怒,持劍爭漕題,自督責不休,始僅及弟;今並及西銘兄,以兩社門人閒入口語之內。清夜自思,不知其故?老公祖震電憑赫,弟寂無一言。誠以事關通國,無煩置辨;亦以子民誼當束身知亡,情甘唾面,久當睍息也。不意近日申文,竟以向來仁孝之思、霜露之感,盡云弟罪。弟何人斯,敢為造物受過哉?夫老公祖之屢請、各上臺之代題,非田間人所與知,弟可嘿嘿;獨「爭執漕儲」四字,有不得不平心剖析者。敝州軍儲存留,本由祖宗創制,關係防海。癸酉之秋,敝州風潮甚,太、鎮兩衛官軍申復本地對支,州民即繼請;劉父母遂於祁按臺公祖詢問救荒事宜,附進此議。既而州民公安鄉紳令出公函,敝州諸大老為倡,弟與西銘兄不過隨例署名耳。未幾,復聚族而謀,謂時將臨兌;恐言之無益,即移書如意,請息其議。嗣是,絕口不復談矣。至「軍儲說」者,弟叨輯洲志,因舊記載向未編成,要西銘跋語。適西銘入郡,老公祖向之索取;遂於公函中附進者,所以復臺命也。事之顛究,昭昭耳目;老公祖亦歷歷在心,豈其一旦忘之!據稱爭漕、護漕,弟實不解!竊謂言護漕則必有誤漕者,敝州獨先完運,未有誤也;言爭漕則必有相與爭者,敝州紳士忘於無言,未有爭也。且軍儲之議,敝州人請之,即敝州人止之;無論老公祖未嘗出片詞爭執,且其事亦無所用其爭執也。兩番公啟與老公祖兩番報劄,姓名詞旨,斐然具在;乃戈矛橫起,夢想不及!西銘生平隱惡揚善,老公祖亦稱其誠厚;因弟遷怒,今忽首旨,又何心乎?弟麋鹿性成,長臥林麓;成敗得喪久付度外,何暇與人角口!但念老公祖十年交誼,甘出惡聲;委巷之子,猶不忍為!又恐老公祖果病,忘其常事,敢書以相質;可告朋友,即可告君父。區區之懷,聊畢於此。若老公祖必借不合時宜之人為富貴顯達之地,弟惟義命自安而已』。之夔得書,以詞直不能難。兩臺批申,不尤請病;之夔乃於九月十六日改告終養,兩院始為准題。部覆:『周之夔爭執軍儲,奉公維法,肩勞任怨;至謂援引養親之說,親兄尚在,養例不合』。得旨:『照舊供職』。之夔遂於八年二月初三日復任。蒞任匝月,郡中紳士無一投刺見者。之夔知人情不悅,自春徂夏,強並謝事,屢乞文休;兩院具題,奉旨准致仕。七月去任,八月抵家。一日,母隨歿,具報丁艱。之夔通計在任俸足三年一閱月,各院正薦十二次、提薦三次、紀錄一次。自此告致休職,不及考滿邀事父母,心甚恨之。瀕行,草「復社或問」一編,傳送以去。

  中州名宿吳鍾巒(字巒雉),宜興周挹齋諸生時授業業師,鍾巒為之延譽於四方。宜興之登巍科,其獎借之功為多。鍾巒狷介有守,宜興貴為首揆,未嘗有所干請。癸酉春,鍾巒遊吳,謁文湛持;天如與之邂逅席次,言論豐采迥異時流,天如心重之。詢及宜興,曰:『挹齋坐客皆聲色貨利之輩,絕無一文士,吾不樂近之。謝政後,始往一見耳』。天如益重其為人,力為引掖,得貢入北雍;復囑湛持言選司,授宛平教諭,以便入場。是年,得膺順天鄉試,薦明年甲戌會試。先是,湛持將赴職時,郡紳飲餞於徐九一之止水,天如謂湛持曰:『明年會試,同考公必壓簾。今海內舉子不愧會元者,惟陳大士暨楊維斗二人耳。幸留意』!湛持曰:『天下人讀大士文,取巍科者不知凡幾;而大士久困,吾此番當收之夾袋中』。天如轉語項水心煜曰:『然則維斗乃公責也』。水心亦首肯。天如又言吳巒雉久為海內師範,此番不可不使之釋褐。兩人唯唯。比入闈,湛持壓簾,覓得大士卷袖示水心曰:『昔為老社長,今作老門生』。水心狡,欲會元出已房,乃持一卷示湛持曰:『已得維斗卷矣。大士、維斗與吾黨交情,無少軒輊。但冠冕天下,與其鄰省,毋寧吾鄉』。湛持乃持卷細閱曰:『誠維斗焉,何得不讓?脫非維斗,奈何』?水心曰:『今場屋中誰能作此等文者?若非維斗,當抉吾眼懸之國門』!湛持見其真懇,遂許之。舊例:會元必讓壓卷,填卷在末後。時主司注視項卷,湛持反為遜謝,出己卷先填而讓項卷冠軍;及拆卷,乃李青也。湛持恚甚,然已無如之何矣。煜繆負罪,湛持正色曰:『此舉不惟負大士,並負張天如矣』!榜發,鍾巒亦中式。同簾薛國觀出告體仁,以其「國表」姓氏查對,見中式者多出復社。體仁後欲廢科目、用保舉,以此。

  社事以文章氣誼為重,尤以獎進後學為務。其於先達所崇為宗主者,皆宇內名宿:南直則文震孟、姚希孟、顧錫疇、錢謙益、鄭三俊、瞿式耜、侯峒曾、金舉、陳仁錫、吳甡等,兩浙則劉宗周、錢士陞、徐石麟、倪元璐、祁彪佳等;河南則侯恂、侯恪、喬充陞、呂維騏等,江西則姜曰廣、李邦華、熊明遇、李日宣等,湖廣則梅之煥、劉弘化、沈維炳、李應魁等,山東則范最文、張鳳翔、高弘圖、宋玫等,陝西則李遇知、惠世揚等,福建則黃道周、黃景昉、蔣德璟、劉長等,廣東則陳子壯、黃公輔。諸公職任在外,則代之謀方面;在內,則為之謀爰立:皆陰為之地而不使之知。事後彼人自悟,乃心感之。不假結納,而四海盟心;門牆之所以日廣、呼應之所以日靈,皆由乎此。是時議起廢,欲推舉錢謙益;而閣部折之堅,乃共推文震孟、侯恂、倪元璐、劉宗周、姜曰廣、黃道周,相繼登用。又復引掖後進,內而中行評博、外而推知,有名望應考選者,俱力行薦拔。其六部遷轉及臺省舉劾,皆得與聞。天如雖以庶常在籍,駿駿負公輔之望云。

  當黎元寬之究治書賈也,兩張以為快;而溫氏子弟以為辱,入京達之體仁,使為區處。體仁久震復社,得家報愈大恚,併惡元寬,欲逐之。黎元寬字左若,南昌人,少負才名。戊辰,擬中會元,三日以他故改第二;其第三名,即張釆也。釆與元寬雖同社而未得識面,釋褐日始聚首。兩人才名久著,俱有館選之望;然以才鋒大露,故皆失之。元寬授禮部主事,公務之暇,惟作詩文,遠近傳錄,幾於長安紙貴。考滿,陞浙江督學副使;通敏勤職。然以知交廣,頗徇情面,聲望稍減。既從兩張之命,開隙烏程;體仁遂進密揭言:『各處提學官進學冒濫,以致士風頹靡,文體日壞。乞降明旨,令部院查核處治;庶可挽回士習,以振興學政』。奉旨下部查核:『惟浙江學臣黎元寬,臣部磨勘解卷,大約標新拔異之意多,返雅還醇之力少。據取錢塘學一等第一名金翀「以能問於不能」全章題起講云云等語皆屬說夢,又「是奚足哉」三句題尤背題旨;嘉興府學第一名袁祚亨「志於道」四句,其起比後比云云竟似囈語,又「彼白而我白之」至「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」題起股云云更屬荒唐。而學臣公然前錄,何以式眾?所當循例查參者也』。元寬遂革職,時甲戌十二月也。元寬被處,半由社局起見。自此,復社諸公參論體仁無虛日矣。

  兩張既與烏程有隙,烏程深慮溥雖在籍,能遙執朝政,乃令心腹往官吳地,伺其隙而中之。聞江南縉紳優免徭役、偏累小民,又多縱奴僕欺詐閭里,疑清河尤甚;因選御史路振飛為蘇松巡按,使圖之。路按御至松,即具疏曰:『臣聞國在賦役,賦役關乎民生;故均則眾擎易舉,偏則獨累難堪。吳民之苦於役,有不可勝言者。江南縉紳蔚起,優免者眾,應役之田什僅五、六;再加隔邑官戶占籍優免,應役者什僅四、五。大戶之有力者又通官奴,詭寄花分,應役者止三、四已。凡承重役,無不破家;應役賣產,仍歸官籍。於是大戶不足役及中戶,中戶不足役及朋戶:穴居野處,無不役之人;累月窮年,無安枕之日。彼官宦族黨奴僕坐享高腴,耳不聞當差一字。不均如此,其何以堪?

  況有輕糧如軍儲、南運各項,耗費較省;或為請託,或為暗賣。若漕糧重務,獨派小民。恐反裘負薪,皮毛俱盡,孰與共賦役而辦國計哉!臣已重申典例,凡紳宦各以現任、原任品秩免所應免外,餘田悉照民間一體當差。其隔屬寄籍與官戶已故者,概不准免;仍令縣禁其詭寄花酒,嚴處賣富差貧之總書。而輕糧一項,年豐各縣均派,以同其甘苦;歲儉荒區獨任,以恤其災疲。但查賦役不均,前經奉旨嚴飭,而不均如故;皆由強梗撓阻,吏胥作奸,有司奉行不力,故一番調劑終成故紙也。伏祈敕下該部嚴行禁止,使小民無不均之嗟,地方幸甚』!奉旨:『豪紳佔免詭寄、奸蠹賄結花分,致重役獨累小民,深可痛恨!路振飛即通飭有司恪實力行,有強梗阻撓、守令畏徇的,指名參來重處』。閱數日,振飛按部蒞蘇,又懼民蠹實多;疏曰:『江南之民,一困於賦、再困於役,蓋已皮盡而骨存矣!不意又有如蠅如蟻、吮血嘬骨、破其骨而吸其髓者,曰衙役。夫衙役有額設者也,江南則千百成群。各有頂首,佔踞衙門,吞噬百姓。一役而父子兄弟傳為世守。里下之都圖區甲,各有分司。無一人不害民、無一事不擾民,而總書為尤甚。諸如皂快之鴟張、捕役之蔓害,不一而足。雖屢經禁革,如扇驅散而復聚。有司以忠勤而信任之,害益不可言矣!又有為狐為妖、竊威逞、使人觸之立碎者,曰豪僕——俗謂之鼻頭云者。吳音呼「嘴」為「主」,以其主在而反居主之上也。借主之權勢,每以假屍抄捉、扛抬釘對,修往年之睚眥,爭久賣之田產。且門牆連戶,百黨聚會;小民畏懼,甚於鄉紳。門宦者不知也,有司忌器而姑容之,實有不可言矣。又有如狼如虎、咆哮市肆、使人談之色變、聞之心悸者,曰惡棍。歃血會盟,恃眾藐法。各處有天罡打降之不一其號,而天罡中又有文武大小之不一其人。鬥毆則此投彼訴,訐訟則夥告夥證;或報私仇、或假公憤,遇可欺則陵,遇可欲則奪。屢置之法,愍不畏死。有司以人眾而不治,害益不可言矣。而又有分身法,父役公堂、子投宦族,兄弟與惡少為緣,兔窟相匿。又有合身法,被告則役通消息,求贖則僕作先容;意所不愜,則惡少為之瞋目。三者之為地方害,人人痛恨之,人人能言之。今使以里胥之有無需索,定有司操守;以宦僕之有無縱恣,定有司之風力;以鄉村市肆之有無弱肉強食,定有司之政教。懇祈明旨嚴飭有司同心救民,違者容臣不時參處,民庶幾得安乎』!體仁見疏,即手擬旨:『這奏內衙役、豪僕、惡棍皆為民害,即著痛革嚴懲。如有徇玩鄉紳庇縱的,路振飛不時參來』。

  張溥之父翊之失懽於其兄大司空輔之,輔之有僕陳鵬、過崑,又從而搆之。鵬善筆劄,主人章奏書牘皆出其手;岷長於聚斂,司空寵之甚。因此內外家政,事無大小,必由兩人。翊之以主分臨之,兩人益恚;至刺翊之,司空不覺也。溥嚙血書壁曰:『不報仇奴,非人子也』!兩奴聞之答曰:『塌蒲虎何能為』!以天如母本婢也。受先聞之,憤謂溥曰:『我二人日後苟得志,使兩奴得生蓋載者,非夫也』!歲丁卯,受先舉於鄉。當樹棹楔,末有八字,受先欲鋸去之;曰:『是大類鼻孔,吳下鼻頭最壞事,其除之』!□與親友皆難之,云無此例。受先不能強,曰:『吾有法於此;從前鼻向外,故奴多出外生事,向內或差。今即不之去,鼻宜朝內、不朝外』。故受先植楔木八字,孔獨向內,其託志如此。及戊辰聯捷,作書約同年縉紳將收投靠家人。吳下薄俗,為之一變云。路振飛按婁東,溥言陳、過二奴於四府理刑黃瑞旃、徐曰義、徐世蔭、雷起劍,達之當道,檄拘陳、過二奴,下之崇明縣學;知縣顏魁登授意獄吏,暗斃之。振飛任滿,繼為巡方者上虞祁彪佳□□□□□□□之婿也。輪差時,亦密有旨授按部。時適兩張治衙蠹,有奸胥董寅卿者,南贛撫軍陸文獻之僕也;為庫吏時,侵盜錢糧,加派病民。兩張致意祁公,立斃之杖下,太倉之害頓除云。

  ●復社紀略卷之三

  正月考選,吏部題截俸行取,將在京俸足中行評博及行取推知等官逐一考選,分別科道部屬等官。是時秉軸者皆浙人,以故塚臣門人張纘曾、少宰張捷之姪張孫振皆恃奧援,意為必得。而是時吳門望重,舊臺省多附之,掌垣、掌道又為門牆聲氣;所欲進者宋學顯、葉高標、何楷、張盛美、胡江、鄭爾說、徐耀諸人為最,已定之為科道矣。迺纘曾、孫振為所軋,僅得部屬主事。部堂俱不悅,覘知體仁之姻商周祚、門人薛國觀皆未入選也,因慫恿體仁,揭請皇上御覽與諸考各官官守鄉評實績,欽自點定;謂之改授。以故汪惟效原擬兵科,今授戶科;王之晉原擬陝西道、劉昌原擬浙江道、程源原擬江西道、荊永祚原擬福建道、王正志原擬廣西道、辜朝薦原擬山東道,今俱改給事中;鄭爾說、胡江改部主事,張纘曾、張孫振改授御史:頗俱依擬。鄭爾說系孫淇澳之甥、胡江係馬君常之門人,皆已入臺而改部;纘曾、孫振皆已注部而改臺。人咸以轉移疑體仁,胡江等因心恨之。又何楷、張盛美文章治行,社局所推;復為權要所擯,公論為之惋惜。明日,吏部又奉上傳部屬何楷、張盛美俱改授科道;體仁與詮部亦莫測其得之之由,因此益忌之云。是年,塚臣為謝陞、憲臣為唐世濟、考功郎為蔡弈琛,皆浙脈也;掌垣為盧兆龍、掌道為盧元賓,頗與聲氣合。南塚臣為張延登、考功郎為屈動,各以門戶修隙;而最騰論議者,北案用胡浩然南察、用羅元賓北察。

  自秦寇之再入楚、豫也,南京樞臣呂維祺以鳳陽單弱為憂,疏請淮撫標兵移鎮汝寧,當賊來路,毋使得近中都。乃淮撫楊一鵬老眊畏賊,使人至閣臣所求為之地。體仁遂票旨:淮撫督漕任重,不必移鎮。乙亥正月七日,賊自汝寧攻鳳陽,中都失陷,焚燬皇陵,體仁因具慰安聖衷疏。適江南紳士有公揭投入各衙門曰:『前日當國者欺罔聖明,自哆票擬盡職。夫票擬之失,孰有大於私顧門牆、徇庇鄉曲,祻及陵寢者耶!國家二百七十餘年,仇恥莫過於是,則不必移鎮之旨誤之;雖祻陵者寇,而縱寇祻陵者實票擬者為之,豈得謂非其罪也?我輩臣子當穴胸斷脛、明目張膽,求正厥辜,以雪此恥,以復此仇』!揭布,人情為之震悚。於是,給事中劉昌期欲收滅賊之勝算,先斥誤國之樞臣。其疏上,吏科許譽卿直攻體仁;宋學顯繼之,御史張盛美又繼之。上諭:『淮撫楊一鵬錦衣衛逮問,張鳳翊戴罪視事』。閣臣置不問。刑部主事胡江疏參首輔,溫體仁疏比他疏語加厲。上降嚴旨:『胡江借端攻訐,誣衊大臣,著錦衣衛逮下刑部法司究罪』。

  時浙人黨魁張捷用事,護持其黨甚力;冏卿史■〈范上土下〉前任御史時,參劾異己,恣意傾排門戶,欲處之。■〈范上土下〉先巡按淮揚,婪賄甚多;天如囑揚郡春元鄭元勳廉之,備得其贓跡,乃以款單達之臺省。傳單時,捷力為之地,而莫能得。■〈范上土下〉自此被察,傳旨逮問,下獄追贓。

  蔡弈琛父起家一榜,未仕家貧,與同郡胡浩然交好,少結姻婭。及浩然成顯宦,門庭盛熾,弈琛躬往修候,服御儉素,浩然心易之。知交詢問東床賢否?浩然曰:『一長可取』;謂弈琛徒有偉幹而無他材能也。弈琛聞之,心恨。及成進士,其戚體仁為首輔,弈琛遷考功郎;掌案列胡浩然十事皆贓蹟,遂入察籍,謂人曰:『彼往日語吾一長可取,今彼有十短宜罪,可速歸矣』!其睚眥必報如此。

  劉宗祥欽差四川巡按時,少宰張捷以成都知縣賀襦珍囑其舉薦卓異。後襦珍有穢聲,宗祥疏參之。比宗祥回道,捷欲羅入察籍;文湛持為護持,始免入。宗祥遂疏發捷徇私囑託、庇佑墨吏,以所投私書達之御前,幾被嚴旨謫斥;烏程密為之地,捷始得安。

  乙亥京察,張溥雖庶常,得與聞察事;以前會元刻稿事,恨李明睿。時為掌院者,姜曰廣也;係溥座師,與明睿同榜、同官。廣避嫌,乃先致書明睿,使知有人欲處之,而己不開送以示德;拾遺仍用之,而委其責於臺省。是年明睿雖倖免,而拾遺仍被糾。後明睿知被處之由,疏參曰廣,亦以私書入奏;曰廣疏辨,兩相訐奏,紛紛幾至不可解云。

  浙人主察者,南部較之北察,尤偏徇在佐察者。南考功屈動為社局仇,前甚嗔羅元賓,至處史■〈范上土下〉拾遺疏,亦羅入考功法。以南部而制北部之命,大是變局。

  南左都張延登於計典持議稍平,而當局者欲處南本兵呂維祺,延登以維祺負時望,恐招物議,稱病注籍。大計疏上,始出。後維祺終以阻內官一疏為體仁所不喜,被拾遺去。

  甲戌會榜發,弈琛以「國表」姓氏查對,見新進士多出社局,大異之。因思變取士之制,以禁其將來,且可進其私黨。又念事關重大,未易舉行;躊躇數月,未得其便,擬伺間論之。

  東林浙黨各有籍開列某處應用諸人,持局者傳授弈世,不敢少變。庶常鄭鄤乃振先之子,少才負名,尤為浙人忌嫉;於鄤未起用之前,先推轂吳宗達入相,蓋欲因之以螫鄤也。比鄤補官編修,懼體仁抑之,逢人肆詬,言吾必糾之;特以用虛聲為恐嚇耳,未見果施行也。體仁決計黜除,先從宗達處購得鄤昔年杖母揭帖,草奏糾參。一日,諸臣在直,言及翰林陞轉,論資不論俸;文震孟從容言:『鄭鄤陽俸雖足,年資甚深,應進宮坊』。體仁艴然袖出一揭,拱手謂文曰:『正有一揭上達,欲借重大名。今若此,則不敢煩矣』!推案而起,遂投進特糾滅倫詞臣揭,時己亥十月也。

  河南撫臣□□□疏報饑民從賊,寇勢燎原;上附膺嘆息,夜不成寢。體任揭言:『中原寇盜之多,由於民之從賊;而民之輕於從賊,由於饑寒之迫;民之困於饑寒,由於貪官污吏之朘削。臣日夜思維,弭盜之方,莫如慎擇守令。誠使守令得人,則民生安;民生既安,自不肯從賊而賊勢自衰:此追本窮源之道也。臣觀今之守令,大半出於進士。蓋進士出身,但憑三場文字取中,房師主試不能豫知其人之長短,未免賢愚互收、貪廉雜取。況人才之生,迥不如古,賢者少而不肖者多;則當今取人之法,不可不思變通之計也。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,一舉制科後,以其徒有文詞而鮮實行,六年即罷科學,耑用徵闢。有經明行修、懷材抱德、賢良方正之人才,孝弟諸科,郡舉於朝,以次除用。蓋薦舉,親見其人之才品而後薦之;非真實賢,不輕薦也。故其時,得人為盛。但國初風俗淳厚、人情謹願,所譽無不得當;今法紀凌夷、人情習玩,而賄賂在所宜防。臣請易其名為保舉,其所舉之人果稱任使,即謂所保得當;如本人一有過犯,即謂所保不當,舉主一體連坐:庶人心悚懼,莫敢行欺而濫薦也。所舉得人,則守令皆賢,而百姓安全;百姓既安,即驅之為盜,臣知其不願矣』。上覽揭、手報曰:『卿所云誠救時碩像畫。人情既有身家,自然不願為盜賊。安得賢守令以愛養吾民,使不從賊乎!但科舉從來已久,豈能遽廢!卿當更熟思之』。體仁復揭言:『國家科目用人,行之二百五十餘年;一旦議更,人情必然不欲。但今請求變通之法,故不得不出於此耳。臣以為科目雖未能遵廢,保舉請暫一舉行。俟其考成,以兩者相校,若科舉得人多而保舉少,則請仍行科舉;若保舉得人多而科舉少,則請專行保舉』。上從之。保舉命下,社局主盟集同志謂曰:『若吾等止行科舉,吾等三年始得一出身;若保舉,可歲歲登進矣』。

  乃傳示各邑社長,推擇經濟博達之士能興道致治者與材力智術能排斥異己者,彙造一冊。又馬君常與天如言,宜用忠諫,後人乃坐名推舉知名:新建陳洪緒、桐城左光先、無錫高如麟、南昌萬六吉、莆田黃以陞、吳門徐鳴時、張世煒、昆山陸遜之、太倉沈綿應、黃翊金、宣城沈壽民、永州袁耀祥、桐城阮之鈿、慈谿秦俊德、山西辛全德、關中秦所式、臨川曾式九、李茂實、武陵朱常湄、陝右張兆、朱羆、江右由栻、懷寧蔣臣賡皆登啟事,一時稱得人云。吏部開送保舉人員姓名,弈琛以復社黨目查對,反居大半;以告體仁。體仁大駭曰:『為之奈何』!弈琛曰:『聞上急於程效,將來保舉一途定於期年考成,信否』?體仁曰:『然』。弈琛曰:『社局諸人既得任職,自能有力進身;是入臺省者,較之兩榜反捷。爾時參論吾黨必力,患尤剝膚;是以保舉適以自戕也』。體仁悵然曰:『念不及此。然則並廢行取何如』?弈琛曰:『恐未易行也』。體仁言:『內閣票之,何患不行』?弈琛乃詣韓城為述體仁語,薛國觀曰:『此事大乘物情,恐衙門與吾輩合者亦無人敢任;若異己者知所由來,必萬矢叢集矣。以愚所見:莫若令皇上青衣布袍齋居武英殿,以火星逆行,下詔求言,許民直陳時政缺失,納奏應行事宜,以弭大災。乃募一有學識秀才或博聞強識布衣,授之意旨或繕疏與之,令其出名上奏。士民不識忌諱,言縱戾常,無關理亂;乃假借明旨行之,且錄其人,破格尊顯之,以示必行之意。斯時即舉朝議論紛紜,政地與言路皆不任咎矣』!弈琛大喜,乃與體仁密授意閱吏王藩,使四出求其人,如所畫以為之云。

  丙子春二月,淮安衛三科武舉臣陳啟新奏:『為獨違時尚,宜直布病衷,泣陳天下大病根,力復祖制,以破群迷,急解民阨,以平諸亂;果世登上理,臣死有餘榮事』。恭惟皇上屢旨清問,與聖人之疇咨無異。臣生逢明聖,曷勝慰荷!而無如世道如阱,時切隱憂何也!顧今日文明盛矣、制度詳矣,臣下未見有巨慝權奸者,何以曰阱?臣正謂耑尚文辭而鮮實效、因循苟且而制度廢弛、臣下工射利徇情而誤國殃民,尤甚於奸慝矣。此臣習賈誼之痛哭流涕,蓋已有日;自傷卑賤,不敢遽言,尚冀有能言之者。乃面奉聖諭,竟無一人告者。何也?因諸臣迷於情利之局,故不能作局外觀、具局外語也。臣旁觀甚清,所以不敢不言。皇上宵旰之勞、拊髀之思、便殿之居、責躬之諭,減膳撤樂,且欲與行間共甘苦,是上有堯、舜之君;而群臣悠悠忽忽,不能仰取宣布。諺云:「有君無臣」,誆不信然!臣寸心莫遏,所以不忍不言。竊謂今天下有三大病根,總成迷局:一曰以科目取人,是病根也。今日文章之士,孝弟與堯、舜同轍,仁義與孔、孟爭衡;及其見於政事也,恣性情、任喜怒,所云孝弟仁義,竟成紙上空言。計其幼學之時,莫不謂讀書可致富貴,莫不謂讀書可榮身親。迨歷任既久,又莫不謂讀書可卜封蔭。自此三者而外,誰復思君而我致、有民而我擇者乎?臣所以效賈誼之痛哭流涕者此也,則亦何賴以科目取人哉!一曰以資格用人,是病根也。伏考國初曾以典史馮經任僉都、以貢士彭有信任布政、以秀才曾泰授尚書,何嘗以資格限之!嘉靖中,猶三途並用。今則惟尚進士一途,貢生官止於貢,舉人官止於舉;界限既分,菀枯遂判。貢生明知前途無路,取如是、不取亦如是;毋寧多取以為身家計乎!舉人明知歷任有限,貪如是、不貪亦如是;毋寧多貪以為子孫計乎!若進士,則朝廷之爵,皆其砧几上物;天下之官,皆其朋比之人:噓成一氣、打成一片,賢否莫問,賄賂通行。誠有如聖諭所云「明言可藐,暮金自如」者。臣正就見聞一二言之;如禁肩輿,未嘗不許其乘馬;長安道上數日前猶半肩輿。即此細事,尚不之道;況值財利之大者,安望其不藐旨而趨之乎!如禁交通,未嘗不處其違玩;而諸臣私第,誰無親故徑竇居間?輦轂之下,尚不之遵;遠方外郡,又安望其恪守乃職而不入暮金乎!設有一二清廉自愛者,且共目為矯、共訾其異,其誰肯為孤注之擲乎?臣所以效賈誼之痛哭流涕者此也,則亦何取以資格用人哉!一曰以推知行取科道,是病根也,舊制:給事御史,以進士、舉人、教官等項除之,後又以行人博士、中書及行取推官、知縣充之;弘治中,又以助教、教官兼選;嘉靖中,猶令行取推官、知縣、進士三分舉貢,一分考選;今則惟以進士選矣。夫推知選科道,若謂其諳練世務,熟識民情耳。審是,則中行評博,當不入選矣。既中行評博可選,是亦無用其諳練熟識,則推知可以舍矣。蓋推知行取科道,無異民間窩訪作奸之輩,謀入上司衙門,名為躲雨者。夫推知何仇於臣,而臣必欲塞其向往之路哉?蓋為民怨之而不敢言也;民怨不敢言,以致其為盜也。今之為知縣者既失愛養,復加暴徵;暴徵不已,復益贖鍰。贖鍰不前,挺而立斃者不知凡幾;不勝刑撻,迫而走險者不知凡幾。挺政兼殺,酷以濟貪;溝壑中皆瘠民、庖廚中盡肥肉,民之憔悴於虐政,未有甚於此時者。以皇上之行仁,有司從而扞格之,奉蠲停而追比如故、焚火耗而勒索愈加;使民積蓄無餘於三冬,罔嗟剜肉之苦;新絲已賣於五月,莫窺敲骨之苦。民既畏官如狼虎、畏政如水火,安得不畏世如陷阱乎?所以然者,良由行取科道也。彼受任時先以科道自居,謂異日吾能舉劾人、能榮辱人。及至地方,上司□□科道相待,謂彼異日可舉劾我、可榮辱我,結交可為膀臂、投契可為奧援;敬畏之不暇,又何敢忤其意、制其行乎!故虐民、剝民、顛倒民、凌斃民,無不肆其所欲。可憐蚩蚩之民,叩閽無路、赴愬無門,舉疾首蹙額而相計曰:「與其罹罪而速死,毋寧逃亡而偷生;與其立為杖下鬼,毋寧且為釜中魚」!於是,咸以從盜為得計;遂倡之和之,而半中原皆盜矣。臣所以效賈誼之痛哭流涕者此也。若夫推官掌一郡之刑名、寄巡方之耳目,權能生殺人,勢可威偪人。加之自恃為科道、人恃為科道,而不擅勢橫行、要挾有司、凌虐僚屬者有幾?有不縱容衙役、窩訪市訪,報眶眥、圖厚利,害平民者有幾?驕恣如是,下民又可能安其生乎?民既不能安其生,又能已於亂乎?則又何取於以推知為科道哉!夫國家受此三大病根,依然章句日聞、黨與日盛、苛暴日加、羅網日密,惟利是好、非情不行,竟成一迷局,舉世盡醉夢中不醒矣。每見青衿中朝不謀夕者有之,一叨鄉薦,便無窮舉人。及登甲科,遂鐘鳴鼎食、肥馬輕裘,膏腴遍野、大廈凌空;此何為乎來哉?嗟嗟!財聚則民散,財散則民聚。今之財,苟其在下也,今日輸稅賦、明日輸加徵,猶有入之之日;即其在上也,今日發內帑、明日發京庫,猶有出之之時。獨至侵奪於縉紳之家,則何日得其出而流通於世乎!不獨不出也,彼且產無賦、身無徭、田無糧、廈無稅,其所入正未有艾也。即或有時出焉,非買科第,即買田宅、買陞轉,而出一無不獲百者;況出而世世買科第,則世世以一獲百矣。夫天下有數之財,豈能當此永聚不出,而使永獲入者乎?又何怪乎朝廷匱、閭閻空乎?人謂漢之財耗於匈奴,唐之財耗於藩鎮,宋之財耗於納虜,皇明之財耗於九邊。臣謂非耗於九邊也,耗於諸縉紳也。因而胥吏效之,舞文作弊求獲也,項首遂至數千萬金;隸卒效之,明奸助惡求獲也,項首亦數百數千金。因而將士效之,求獲於偷安蠶食,兵法壞矣,而將士以疲;官旂效之,求獲於乾折盜賣,漕法壞矣,而商灶亦困。何也?凡有敗露,仍諸縉紳治之;有罰贖,仍諸縉紳收之。以故富者貧、貧者怨,怨極思亂,而盜起由此也。今日諸臣又求獲在全身保家,而欺罔猶是也;今日兵將求獲在乘機擄掠,而削弱猶是也。上好下甚,薰蒸習染,日趨日極。若病根不痛加攻除,迷局必不能破,盜賊必不能息。盜賊不息,內而元氣受傷,奴虜必不能滅。奴虜不滅,外而神氣再虧,勢不至舉皇上之天下,斷送於章句腐儒之手不止也。臣嘗欲喚醒眾人醉夢,急救民生倒懸,故狂言無忌。然臣言出口,臣身必死矣!以拂人所好當死,以觸人所忌當死。設自皇上殊恩,即待臣以不死,而舉天下何地無推知?遍朝野何地非進士?聚眾之唾,可以沒臣之身;萃眾之口,可以銷臣之骨。與其死於妒嫉之手,不若就皇上刑西市,以為天下後世出位妄言之惑為愈也。再陳治病之急有四:一曰速停科目,以黜虛文;一曰速舉孝廉,以崇實行;一曰速罷推知行取,以除積年恣橫之陋習;一曰速蠲災傷錢糧,以蘇累歲無告之顛連。夫停科目,非臣創論,太祖嘗行之,見於「通紀」可考。今復祖制而行之,則諸臣不至爭立黨羽、固結情面,而世臻上理矣。舉孝廉、行超擢,亦非臣臆說也,列祖嘗行之,昭昭布在方策。今遵祖制而行之,則人盡安分,不但進士咸奮為名儒,即貢舉亦不自畫於不肖,而世臻上理矣。至推知一罷行取,則推官自居為推官、知縣自居為知縣,道府可制推知,推知亦知畏道府,從前驕恣之習難以復逞;去其害民者,則民生足矣。民生既足,盜自寡助;盜寡勢孤,不招自歸:盜息民安,而世臻上理矣。目今四郊多壘,庚癸頻呼;蠲停錢糧,恐未易言也。然臣有說焉:二祖開基,兵農合一,令軍什三、備操什七,屯糧食士,糧力守衛:萬代善術也。使長守不變,何至募兵代衛士而以輸將為年例哉!臣嘗論國家之患,半在文士、半在募兵;兵不耕而食,失意則譁,殆可畏焉。臣竊思今日不急復屯政,天下終無寧日也。蓋財斂於中,上與下交困。免加派,兵無以餉;行加派,民不聊生:非屯兵莫救也。猶記萬曆四十五年,張抱赤上興屯書纚纚二萬餘言,深為屯政碩畫;臣怪當日何寢閣不行也!倘皇上加意於此,幸緩臣須臾之死,容臣繕本另進。雖時異勢殊,稍加損益而行之,實天以久塞之泉源待皇上疏通,成中興不世之美政也。迨至餉充矣、兵足矣,然後訪求大將而任之。耕漁屠釣中,寧無伊、呂、韓、岳其人,為皇上治亂持危、滅虜剿寇者?緣病根日深、迷局日固,豪傑即出而掣肘者多,雖超乘之財,將安所施?又何怪乎裹足而不至哉!雖然,將亦難言之矣,仰鼻息於文臣、聽提綴於下吏,自文官視如奴隸,故三軍遂玩若匏瓜;威望既不重於平時,號令何能施於對壘!故虜寇之來,風聞先潰而莫制;虜寇之去,偵望狼狽而不前。惟事掠拾餘貲以滿壑、執殺難民以杜口,此兵之第一能事;以致民之畏兵,甚於畏賊。生靈塗炭,幾高白骨之山;即郡縣凋殘,已見金甌之缺。今茲皇陵震動、湯沐受傷,皆由任將不專之所致也。臣以為當徵求名將,既得其人,即當禮聘。凡軍國重務,悉以委之,予以尚方便宜行事;有司害民者,亦俾處分;罷一切監製。今天下曉然知皇上不憚屈己重將以削平禍亂也如此,知皇上以除民賊之任亦付之大將、大將破陋習以救民也如此,三軍亦知天子之重其事而隆禮於我將也如此;軍氣自壯,兵威自肅。行見壁壘改觀,旌旗變色。此一役也,民怨可平、寇賊可化,以慰皇上上憫下疚之懷不難矣。伏望皇上審時酌理,毅然獨斷,毋徇群工而滋惑、毋因遊談而廢言;臣雖死,當快愉也。臣家世淮陰,八歲喪父;劉母苦節三十六年,紡績育臣,倖邀武科。

  是臣有母尚未終養,年四十尚未有子;有母無後,遽以死言,是天下之大不孝無過於臣者矣。但臣不言,知必無言者;臣及今不言,後雖言有無益者,故不惜冒死盡言。臣雖死,知皇上必憐而憐存臣家臣母,即為臣養不虧!臣雖死,知後臣必有以臣為忠,即屬臣後未斬。臣不為勢阻、不為威惕,捐糜瀝血以上告聖明,臣曷勝悚惶待命之至』!奉旨:『開科取士,原屬典制。其中豈無才能,何可盡罷!舉孝廉、舉推知行取、求將與興屯各款,該部確議奏。張抱赤書,著即進覽。陳啟新敢言可嘉,著授吏科給事。如遇不法之事,許直陳不諱。各衙門一體相待;若有排擠輕侮者、重處不貸』。啟新旬再疏進張抱赤興屯書,得旨留覽。廣東道御吏詹爾選題「為敬循職掌,明剖是非,以定人心、以塞亂源事」。略曰:『高皇帝欽定御史職掌內一款;「凡學術不正之徒上書陳言變勵成憲、希求進用或才德無可稱、挺身自拔者,隨即糾劾,以戒奔競」。近者陳啟新一疏,亦或從憤激中來;然何至論及制科與知推貪污不肖,一至於此!甚而欲大將登壇以尚方劍殺有司,創此不經之論也!高皇自設制科以來迄交三百年,從無廢弛。間有大過□次年即為補行,豈不偶行徵闢?而畢竟以正科為主、孝廉為副。以故名卿硯輔皆於科目中得之,士亦未嘗盡負國家也。故謂科目皆賢,固偏辭也;謂盡無賢,豈非誣指乎?即謂推知有不肖,誠確論也;謂皆不肖,豈遂為公論乎?臣僚如此其眾矣,皇上進一啟新以愧勵群臣,豈足為異!但天下之為啟新不少,恐此途一開,四方傳食之徒,孰不欲富貴?孰不蓄眶眥?裏糧而至者不知凡幾!囊空望奢,作何散遣?不審皇上何以處此也?為今之計,願皇上立召九卿科道,令啟新覿面敷陳,罄其底蘊,使廷臣識其言論丰采。果有他長,使天下知啟新特達之遇,本不偶然;庶幾懷挾私意、希圖躁進者,皆有所惕而知畏,則人心漸定而亂源可塞矣』。奉旨:『陳啟新以敢言特擢,奉旨甚明;詹爾選何得又行瀆擾!姑不究』。詹爾選疏入,陳啟新具疏辭職,通政司格不上。啟新疏再參納言違背祖制、阻折言路,自擊直鼓以聞。奉旨:『陳啟新著恪遵供職,不必因言求退。奏內下馬紅牌不遵,殊屬玩肆!著嚴行申飭』。詹爾選再疏參啟新,嚴旨著緹騎拏送獄。閣臣揭救,奉旨:『奏內事情,前旨甚明;詹爾選何得借端逞臆!明屬恣肆欺罔,本當重究;念閣臣申救,著錦衣衛放了,仍從重議處』。

  詹爾選奉嚴旨後,社局主盟相聚而謀,謂科目中人參論啟新,上必以為忌嫉,必不見聽,反加重處;今後參論啟新,必須科目以外人乃可。未幾,求得候選府庫大使程品一本「為乞斥負誕,行責實效,以全國脈、以維世道事」:『陳啟新以三科武舉建言而得吏科,臣不勝舉手加額!以下臣而沐皇上之知,立賢無方之特典也。及讀其疏,乃知憑逞胸臆,議論則多,懼成功之或少耳!臣反覆而誅啟新之心,無非迎合聖意以邀高位。臣試言之:啟新之參科目,非參科目也,是傷國脈也;非參科目諸臣,參孔、孟也。古之取士,歷朝有法;漢、晉、唐、宋選舉孝廉,至我朝則以科目。若科目可罷,正所謂「居今之世,反古之道,災必及其身矣」!有如皇上明旨:「科目取士,原為典制;其中豈無才能,豈可盡罷」!此即皇上敬天法祖,睿知聰明,乃知其為虛誕,但不忍塞其敢言之路。無奈其蘇、張之口熒惑聖聽,是以皇上不加之斧鉞而反加之以顯秩,將欲塞天下之人棄仁義而務口給也。方今四郊多壘,有九邊、有外夷、有四方流寇、有各處驕兵,豈一登壇所能遙制之乎?臣視皇上遣督師、邊臣內衛,此意啟新不知也;皇上若欲專效,誰可登壇?誰可推轂?就令啟新舉何人以副皇上側席之思,欲罷推知考選,此又不通之論也。推知貪濫者因有,而耿介者亦不少。每年有按臣入境,復命之舉劾;有年終風聞,又有大計之黜陟:法網不為不密。賢者自應量選,否者自應擯斥;皇上自有睿鑑,豈容混淆!若云與中行評博並選,此三百年來不易之定典乃為至公至正,此即三途並用也。官無大小,止憑才守。然以進士才守論之,百十之中有一、二不才不肖;以舉貢才守論之,百十之中有三、四不才不肖。以監儒言之,守有餘即才不足;以吏言之,才有餘而守不足;此資格所限。倘一概考選,則人人思為賢良;誰肯自暴自棄,甘心自處於汙下哉?又曰:章句之士,無益於世。臣累舉數人:如文天祥、王守仁、于謙、鄒元標、孫丕揚、郭子章、楊璉、左光斗諸人,皆表表古今,炳耀史冊者;此往哲之可鑒。至於今之在朝在野諸臣不敢舉者,恐嫌附會線索,獻譽邀寵之謂也。又曰:登一進士,則家計百萬,少則十萬。此在淮言淮,乃一隅之小見,非天下之通論也。以臣廬陵言之:如甲辰科蕭象烈登賢書,二十年家徒四壁;一縣如此,他縣可類推。又曰:推知貪酷,小民日以鞭撲為事,惟利是圖、情面是徇。種種描寫,何異於戰國諸人乎!他不可知,如原任吉安府知府毛堪、廬陵知府陸康稷,此二臣者,才比王佐、守並夷齊,誰不知之!啟新,淮人也,知淮之推知而已,或有所以激之也。不然,焉能如孔、孟之席不暇煖,過化存仁而知天下之政乎!啟新又恐謗儒之說不行,又杜撰有君無臣之謠,以欺誑皇上。夫謠者遍京內外,誰不聞之!而臣獨不聞,不足取信;乞敕五城御史查訪有無是謠,即知啟新之無往而不虛誕也。充啟新罪科目之念,不至於焚書坑儒不止也;充啟新罪推知考選之念,不至於舉天下之官不盡屬啟新之黨羽不已也。啟新極口謗儒,又恐諸臣之傾陷排擠也,而以一死箝天下之口,又何異於立監止謗也!夫給事何官、啟新何人,而可以遽受之乎?禮曰:「爵人於朝,與眾共之」。孟子曰:「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;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;國人皆曰賢,然後用之」。是孔、孟不足法也。且天下有道,則庶人不議;啟新之說可行,則凡稍有一知一識者無不效啟新之說,奔趨闕下。恐不稽之言,汗牛充棟;而皇上又豈能一一遍觀之乎!又豈能人人而與以啟新之顯秩乎!其勢必至置之高閣,此輩又何以解散乎!不竄入流寇作頭領,必奔走異域洩我情形;亂天下者必自啟新始!且臣以啟新遽授此官,必有奇謀陳之皇上,以為國為民為己任;不謂嘿嘿無言也!即如通政司以不封啟新之疏開罪,啟新首參之;是啟新借此為洩忿報怨之地耳,焉得謂之侃直乎!及至詳閱啟新屯田一款,在趙充國言之詳矣。今啟新興言及此,想亦素經籌畫矣。若改啟新為屯田之官,聽其撥可以屯田之匠若干額、給牛種若干、費金錢若干、得子粒若干,計其利國之多寡為啟新陞補之崇卑,則朝廷之殊恩矣。臣之參啟新,不但得罪於啟新,亦且有干於皇上。臣豈不知巽語取容,危言死忠!願皇上赫然震怒,以臣吏員下品敢逞螳臂、敢逆龍麟,斬臣頭以謝啟新,以遏亂萌。然後改啟新為屯田之官,以責實效;溫諭文武大小臣工,以全國脈、以維世道。在臣死之日,猶生之年也。治平之本,在大經大濟,而不在小忠小信。流寇則解散而不在征誅,在善守以示其不敢犯而不在窮兵黷武以招其徠。以今日之急務,在省刑薄斂,憐才用人。此皇上自有宸斷、廷臣自有碩畫,又非區區小臣所得而言也。伏乞皇上寬而宥之』!奉旨:『陳啟新擢用,有旨甚明;程品何得逞臆瀆擾?著刑部提問具奏』。

  啟新入垣,同官交棄之,即公會無與接談者;科道中公務,亦絕不與聞。心恨甚,故經年無所建白。時人以為誣,啟新不得已,多言細事以塞責;有色衣穿朝、御街走馬、護日不敬三疏,皆得溫旨。又一日,啟新復疏言燒窯傷龍,社局諸人群聚而姍笑之;因檢宋書紹興乙卯大旱,禱雨禁屠沽,諫議大夫趙霈上言:「自來斷屠止禁豬羊,今并禁鵝鴨」;胡致堂曰:「可謂鵝鴨諫議矣」。嘉定中,察院羅相言「越州多虎,乞多方捕捉」;同臺正言張次賢云:「八盤嶺乃禁中來龍,宜禁人行」:大學諸生遂有羅擒虎、張尋龍之號。今日啟新,正同此類。有以其事榜之六科廊者,啟新恚甚;而不得主名,乃無如之何。某月考選,都諫姚思孝、孫魯皆不與啟新商酌,啟新遂具「考選預定疏」參江南行取知縣陸自岳訪單「公舉翰林」四字;遂奉嚴旨,自岳謫外——自岳乃馬君常薦舉、張天如門下也。自是以後,同垣愈絕之。比啟新轉刑科,左都諫宋玫與之同署,則欲與啟新言醫藥卜筮事,娓娓不倦;啟新乃喜,謂掌科親我!未幾,主垣局者為都諫徐耀,則曰「不可絕之過甚」;遂反前人所為,遇事與啟新同議,啟新喜甚。詮部缺,耀不遽坐名,對眾以姓名鬮置瓶中拈之,得行人張一如;啟新在坐雖預,足不復疏糾,蓋情分稍投,不忍立異也。啟新喜與人交接,健談,對客輒至移晷;議或投契,多自訴少時逆遭,不少隱諱。一日,同垣俱以公務他出,啟新呼胥吏共語,語久款洽,謂『若輩即古之椽吏,皆有出身之階;我少時亦嘗從事此。此輩能奉公守法,我官即若官也』。始知啟新昔嘗為書手。社局聞之,遣班役往淮安訪問啟新履歷;既得實,使人疏糾之焉。

  ●復社紀略卷之四

  丙子八月,北兵入犯畿輔。啟新輪守厚載門,時有官生楊光先欲繕疏參溫體仁以及啟新,見啟新坐門,責以不請纓而守門。啟新慚,答言「一死無益」。光先曰:『當今冠進賢者從寒窗攻苦得來,戴兜鍪者由先世汗馬得來;公徒以口舌得官,既荷殊恩,當有異報,乃憚一死耶』!拂衣欲出。啟新揖之入,光先復言:『前不當受職;既受職後,國紀民生、兵馬錢糧,絕不侃侃直言;而乃今日一疏色服穿朝、明日一疏御街走馬、後日一疏護日不敬。豈未為官時,天下便有許多可痛哭流涕處?一為官後,便人人遷善改過,事事無一可言耶』?啟新不能答。光先曰:『公一味真方假藥,怨人恕己,尋人小疵,搪塞了事;異日被聖明看破,做不得明哲保身,爾時思余言晚矣』!未幾,光先舁厝大明殿前,擊直鼓疏參陳啟新以及首輔溫體仁;奉旨,逮下獄。科臣章正宸疏言:『新安千戶楊光先,草莽甲士,妄干朝事,已屬不經;且以不祥之器輕汙禁地,滔天之罪,可勝誅耶!蓋條陳參劾亦常事耳,何須作此怪誕之為?第據所論陳啟新與輔臣溫體仁,則有未可盡非者。啟新以胥役而受特恩,自當始終盡言,致死無二;何以尸位年餘,一籌莫展?啟新自負耶,抑忍於負皇上耶?臣意啟新本是未嘗讀書之人,豈知致君澤民之道!今試舉其所奏屯、漕諸大政,一一面問而詰以舉行,其能之否?拾人之唾餘,轉眼而失已。在皇上置之諫垣,無非欲鼓舞廷臣,以激為勸耳。而沐猴天垣,遺羞名器,天下莫不惜之』!上以陳啟新自破格特用後,軍國大事竟無一言陳奏,著降二級。閏四月二十七日,啟新復具「微臣名節,幸蒙睿鑒」疏入奏,上深責之。

  陸文聲字居實,少讀書外父貢士周文潛家。時受先亦從文潛受經,兩人同塾成交。後受先中進士,文聲亦援例入雍。時錢肅樂來守婁東,於縉紳中獨信受先,言聽計從;立鄉約正副,博採人言,分別淑慝而勸懲之,政聲藉甚。文聲間亦條陳地方利弊,肅樂亦採之。時有一陶姓惡人所為不法,受先嫉之,列其款惡欲達當道,偶置硯下;文聲竊視,漏洩其事。陶人往張自辨,受先知文聲所為,因大怒。文聲央楊姓老儒同至張所解釋,受先不顧,竟將文聲褫抶;老儒厲聲責受先,乃止——時丙子三月也。文聲不堪楚辱,忿恨之甚。因星變求言,乃裒集受先交通上官、把持武斷諸事,繕疏走入京,期登聞上奏。逢璽卿王時敏家人引之,進謁烏程。其黨人自韓城、德清外,又有四任子焉:一為朱泰藩,文懿公賡之後也;一為許曦,穎陽相國之後也;一為袁樞,文榮公煒之後也;一為王時敏,文肅公錫爵之後也。四人皆以才識通練為相君所倚重;時敏與體仁又以兩世通家誼,恩禮較他人尤厚。時太倉望族,琅琊、太原、清河稱鼎峙。迨天如倡立復社,門牆熾盛,邑中若汝南、高陽、河南、焦國諸子弟皆贄居門下。時敏之子挺、揆、撰、甥吳世睿澤皆美秀能文,獨外壇坫;兩張以其立異,頗少之。延陵世睿有家僮張嶢者,能文章,少受業於越自新;兩張收之為弟子,主人不之許,使之供隸役,職抄謄。嶢恥之,避之南張所。延陵拘係其父母,南張為請甚力,事雖解而使供役如故。嶢不能堪,舉家徙之武陵,吳來之處之客席。未幾,兩張使之入泮吳江;延陵控之當事,求正叛之罪,卒不勝。久之,兩張囑州守周仲璉攜來之手書造延陵,進贖金,為嶢削隸籍;延陵壓於州父母,勉從之而內不能平。時敏家法素嚴,僮僕千餘,深以此為恥,而竟無如之何。由此,蓄怨復社久矣。文聲一見時敏,告以入京之意。前張嶢事,兩張主之;故時敏啣受先甚於天如,乃曰:『相君仇復社,參之正當其機。但相君嚴重,不輕見人;而主局者惟德清為政,宜就商之』。因導往弈琛。文聲面進疏稿,弈琛即裒入示體仁;溫意中不知有受先,且素無嫌怨,乃曰:『誰為張釆?不過三家村兔園學究耳!烏足瀆聖聽!今朝廷所急者,張溥耳;能併彈治溥,當授官如啟新也』。弈琛出,為文聲述相君語,令削草更進。閱數日,弈琛復述相君言:『張漢儒訐錢、瞿,已遣緹騎;此案遽列名,當併得逮。江南一時興兩獄,恐聳上聽,反至起疑。不若借端籌餉歷陳奸弊,末後指及黨局,姑下地方查覆。俟錢、瞿獄竟,乃具第二疏指名究處耳』。袖出疏稿示文聲。文聲遂疏為賦繁難議緩;臺奉旨:『三吳逋餉,悉由奸胥攬解、分派侵吞及范詭私佔侵田引銳、優免冒散、水利阻撓、衙蠹豪奴籍勢詐害,俱關地方重大情弊。著該撫逐款詳查,明白奏奪。至太倉復社結黨恣行、把持武斷,提學臣所職何事?致士習囂橫如此!著倪元珙一面查究懲飭,據實回奏』。復社奉旨後,天如使人謂文聲子陸茂貞曰:『忝在同里,與尊君素昧平生;若因他人負罪而無故加兵,是城火池殃也,如陰隙何』!茂貞因疾赴京,為文聲述天如語,文聲默然不答。茂貞曰:『復社黨羽半天下,獨不為子孫計乎』?文聲乃許之。時社中夏允彝、陳子龍、吳克孝皆候選在京,謂陸必為浙人頤指,莫若說之就選,出之於外,社局始得安。乃醵金為部費,使擇善地員缺。文聲恐有報復——克孝又文聲中表弟也,為之盟誓以堅之,始允就選。丁丑某月,茂貞北歸,天如偕之謁蘇松道馬元颺、郡知府陳洪謚,言文聲已就選,無復慮有後參矣;達之學臣倪元珙,謂可具疏回奏。元珙言:『須得生徒主名數人,然後可以塞清議。否則,恐得罪詞臣』。徐汧謂元珙曰:『社中有傑才,科名恆出其中。但使社局得無恙,公祖目前雖暫屈,後必大伸』。元珙許之,乃據府道申文具疏回奏曰:『臣受命督江南學政,奉有復社一案。夫結社會友,乃士子相與考德問業耳;此讀書本分事,不應以此為罪。陸文聲挾私憾抵欺瞞,故奏事不以實,熒惑上聽。臣昧死據實以聞』。其所指名,以事收廢生顧敏思、陶鎔、江德淳、董士鎔、錢度等上奏。有旨:『倪元珙隱徇,著降二級,調外任』。

  元琪既外轉,繼任督學者為山東方瑋時,社局諸公疏參溫相無虛日。弈琛促文聲更上第二疏,當以陳啟新例授御史;文聲不應,佯言他事以謝。時虜兵已出歸、巢,乃疏劾祖大壽「虜至不能力戰,虜退但言尾追」。又薦劉澤清勇敢善戰,德州賴之保全;原官大學士為詮捐家貲募士固守涿州,其功不細:均應敘錄。無何,臺臣姜思睿疏參體仁,兼進舊學臣黎元寬揭,內有體仁父子囑託私書,幾啟上疑。體仁力辨,而懼不能安位,再授指文聲參黎元寬進學冒濫,宜行追論。體仁因邀溫旨,復入。未幾,文聲選湖廣定州府道州吏目以去;其前參復社一案,有旨下方瑋再勘。會瑋丁艱歸,濟人張鳳翮代之,延臨川羅萬藻閱文;學政為萬藻一手握定,復社事再奉嚴旨,鳳翮卒置不覆。弈琛計無所出,左右有言前泗洲衛弁李應實以逋運負罪居戶部,系弈琛使人授之旨,供條陳漕政科弊,為之夔辨冤。通政司奏聞。有旨:『周之夔果否有病乞養,著該撫按確實具奏,不許徇飾取咎』。撫臣張國維、按臣路振飛下道臣根查,道臣馮元飈覆言:『李應實假借言事,代人游說;妄稱祖制,與漕例不合』。乃引紅牌例,坐應實說誑欺君,罪在不赦。應實懼及禍,挾弈琛手書至閩,令之夔赴闕辨白,原官可復得,且有不次陞擢。之夔母服未終,應命。九年八月,之夔具呈應天府按。十月,原任蘇州府推官告病丁憂。周之夔具「復社首惡紊亂漕規、逐官殺弁、朋黨蔑旨」疏曰:『崇禎九年六月,見邸報戶部為新運伊邇等事,奉旨:「周之夔去任情由,是否因病乞養?著撫按核實回奏,不許徇情取咎」。伏讀驚懼!以棄廢小臣,尚蒙清問,捐糜無地!惟是臣職兌護漕,受翰林院庶吉士張溥、江西臨川告病知縣張釆毒害,天下共知,撫按不敢言。即近日聖明嚴究復社,天下共曉;而溥、釆正復社首惡,寧代受譴,莫肯實對者,同黨相護也。竊思蘇屬漕糧九十三萬石,州縣各有定額,而太倉、鎮海二衛軍儲四萬五千餘石,分派長、吳五縣支給。崇禎癸酉六年十一月,溥、釆假救荒言,用奸書宋文傑謀,奪各縣所派,盡歸掌握,歲扣萬金。而本州漕兌灑各縣代兌,令州申文;自刻「軍儲說」,勒臣奉行。臣思祖制,軍儲與兵糧皆分派協濟,不使聚之一處、管於一人,防奸雄藉手耳。溥、釆身居海濱阻險,一旦欲聚軍儲,意將何為?況州漕卸縣,誰甘鄰壑!未經題請,誰敢亂制!利害所關,臣安得不爭!及劉士斗署崑山縣,減運米腳價,激泗州軍變;漕臣禹好善錄臣前疏揭劾,荷聖仁恩,但降處州官、未誅求豪紳,諒溥、釆可已矣。乃懟訕朝綱,而以雪憤;黏布榜帖,大肆謗詬。臣見兇燄,屢次乞休。臣母在家,聞禍驚泣。臣師庶子許士柔、南司農鄭三俊,皆教臣急去避禍。今知府陳洪謚時在南都,亦手書促行。撫按不肯實題,勒臣改告養。臣出門,溥、釆令黨人顧敏思、陶鎔等罵毆,又坐吳江自馨家伏奸再逞;臣隱忍而去。不意後有運官李應實義激,條陳漕政中惜臣之去;奉旨查議。及吏部覆:臣爭執軍漕,奉公維法,肩勞任怨;親兄尚在,養例不合。得旨:照舊供職。臣畏溥,釆情求撫按,不允再題,奉旨復任。溥、釆又假手下石:臣慮禍思親,憂煎成病,囑醫徐繼芳害臣。臣不得已,告病致仕。到家一日,僅及訣母,終天抱恨。竊思幼學壯行,幸逢堯、舜,豈甘自棄!況俸歷四年,正薦十三次,紀錄卓異。遭此,不得榮親、竭忠報國。然棄一官而下爭一郡久別利害、上護朝廷三百年漕規,臣之當為,雖困不悔;溥、釆可以已矣!又恨應實公言,創稿授腹吏翁思禮,令府臣陳洪謚稱臣並無爭漕;道臣馮元飈不依律例,擅引紅牌坐應實說謊欺君。該弁辨冤,通政司咨部,復荷聖明洞照臣跡。九年八月、本年正月兩次具呈,僅路振飛批會據實,溥、釆仍把持徇飾。夫臣爭漕一案,勿論士民公呈、各院批語、鄉紳書牘,即御前有屢旨也。溥、採敢蔑視而陷殺運弁以伏殺臣乎?且極力制縛,使箝口無訴;臣安得不求救於君父!當日撫臣張國維有「為門下拂衣計,必有一通融題目,始便措處」之語。按臣祁彪佳有「不佞欲以州官與門下去就,分為兩截,不必黏帶一團」。原書具在,則臣去任情由,今日豈容徇飾!至溥、釆自誇社集之日,維舟六七里、祖道六百人,生徒妄立四配、十哲,兄弟盡號常侍、天王;同己者雖盜跖亦曰聲氣,異己者雖曾、閔亦曰逆邪。下至娼優隸卒、無賴雜流,盡收為羽翊。使士子不入社,必不得進身;有司不入社,必不得安位。每一番歲科、一番舉劾,照溥、釆操權飽壑;孤寒飲泣,惡已彰聞,猶為壅蔽。臣恐東南半壁,從此不可治矣!其他婪場弊、窩盜賊、詐鄉民,有證據之贓已累巨萬。一疏難盡,容臣列款詳奏。臣母服未滿,何敢冒瀆!緣受害冤深,奉旨嚴查,猶經年寢閣;萬不得已,七千里匍匐伏闕。臣孤立無援,攖此雄鋒,自分必死。然生無可報國,不惜捐軀以明漕儲利害、朋黨罪惡。伏望皇上立奮乾綱,大破黨局,提張溥、張釆與臣面鞫得實,乞斬溥、釆以謝朝廷,並斬臣以謝朋黨』。奉旨:『該部速嚴查具奏』。

  二月,督學御史張鳳翮久不回奏復社事,軍例外轉。

  丁丑殿試,狀元為劉同陞、榜眼為陳之遴、探花為趙士春,皆復社中人也。先是,淮安府推官孫肇興拔夏曰瑚於童試,送之入場;而肇興分房,曰瑚卷又適在其房,取中頭卷。末得趙士春卷,肇興之意在推敲,主試令下之;肇興見趙曰:『兩君皆為名臣後,不可軒輊也』。乃舍之。辛未,曰瑚以第三人及第,士春歷甲戌猶未得遇。時士春制義力摹先輩,非復向時才情;其不售由此。丁丑,曰瑚分房,士春始亦以第三人及第;時謂衣缽相傳,後先不爽。浙人忌之,題其榜為社榜云。丙子,南場禮記分房,部司李瑞和與華亭諸生潘扆通關節,有定約矣。編號者失檢,初場卷號誤編太倉增廣生孫以敬,二、三場則無訛。榜發,以敬魁選,扆落孫山。及操貢舉,以敬之後場則潘扆卷也。扆家富,交游廣,捐重幣而不得雋,刻揭言以敬割卷弊中。以敬,天如門下也;言之郡守方岳,制扆使不得呈借端私。迎入衙署,許以貢入北雍,來科鄉場補薦;扆不得已,勉從之。及以敬赴北會試,扆尾之而行,意尚不能忘。吳偉業聞之,密為以敬計。時禮記分房,一為夏曰湖、一為羅大任,偉業以以敬囑之。既入闈,曰瑚病痢劇甚。同簾視疾,曰瑚口已不能言;見枕畔有一卷,大任取閱之,尚未動筆。眾皆曰:『此必膚公心賞也』;遂薦之。主裁者知其故,因皆批取中。拆號,果為以敬卷,曰瑚竟卒於闈。潘扆見以敬聯捷,乃無言而歸。

  六月,司禮監曹化淳使人發張漢儒、陳履謙陰事,訐之東廠太監王之心與錦衣衛掌印指揮吳孟明;拷訊得實,立枷長安門,錢謙益之獄乃解。

  大學士溫體仁再疏引疾,得旨允之,遣行人吳本泰護行。辭朝日,揭薦太常寺少卿薛國觀、大理寺少卿蔡弈琛等可大用,納之。八月,陞國觀禮部右侍郎,拜東閣大學士,入閣辦事;弈琛刑部右侍郎、范復粹刑部左侍郎。

  閏四月,朱國壽為主事,疏:為假言騙官,欺君辱國;懇乞宸斷,立加褫逐,以雪公慣、以光青史事。竊惟六垣之長,表帥諸司、風厲天下,為皇上耳目;其官責綦重矣。皇上所以慎選其人,拔之制科;徵其才品、試其治行,尤必考之鄉評、酌之公議。凡此蓋恐一落蒙恂,遂辱官方,並辱朝廷及天下後世也。今陳啟新何物么麼?假滅祖叛聖、坑儒亂世之言,遂騙六垣之長!今皇上用之,誠可以愧制科、勵制科矣,獨不思啟新久為漕運刑司書乎?免狡蠅營之丑、舞文弄智之奸,大有所得,遂鑽武舉。謂啟新為武舉也,煊小孱夫,絕無赳赳壯氣;謂啟新為文士也,錄抄掾役,亦非藹藹吉人。以不文不武之書手而用之,才品何在、鄉評何在、公議又何在?竟儼然為垣長也!臣前聞之,猶以為此必異人,皇上賞識乃在尋常之外;諒漸敷奇樹績,以應皇上闢門布席之求,以短制科之氣。使天下後世傳誦皇上當夷氛寇劇之時,有撥亂反治之一異人也。孰知日以及月、月以及歲,不過煩瑣細碎之事,苟且以塞責,大負皇上委任之心。幸奉聖旨:「陳啟新自破格特用後,軍國大事竟無一言陳奏,著降二級照舊。欽此」。大哉皇言,已看破啟新之假騙矣。用一格外之啟新,未暇計時之上理;只以長宵小躐等無上之奸,開匹夫無級而陞之臆。當此劇寇猖狂,尚可開此端以引叛亂哉?天下之人憒憒久已,奉皇上明旨,誰敢言哉!然天下之人不敢言,惟輔臣可以言;輔臣休容之度不屑言,惟臺省可以言。至臺省而不言,臣知其故矣。大約謂我制科也,啟新一書手也,制科而與書手爭,不智矣;遂成啟新之蒙面,各自尸其位。此省臣章正宸疏恬嘿自安,但獲一官;有味其言之也。噫!輔臣應挽回而不言、臺省應剝正而不言,乃言者獨一官生之楊光先;臣是以有感於制科之不必設,而深慕楊光先之有激而言也。臣今日者策求為侃侃之忠臣,不願為嘿嘿之良臣,以負皇上之納言;天心回而霖雨布將,天開泰運而澤不溥於無疆乎?遂出位妄言,不避釜鉞之誅,不避啟新報復之禍。伏乞鑒臣愚衷、寬臣狂瞽,昭假騙以伸國法;庶傳之天下後世,聖明一轉圜間而褫辱之機,青史增光矣』!奉旨:『陳啟新,已有旨了;朱國壽何又踵襲瀆陳!至滅祖、叛聖、坑儒等語,尤為誕妄!著吏部議處』。

  九月,左諭德黃道周疏劾揚嗣昌奪情,觸上怒,降江西布政司都事。時烏程謝政,淄川張至發為首輔。

  十月,應天巡撫張國維具疏回奏:『為直陳漕儲無誤之實、理官去任之由,明公道以祈聖鑒事。吏部咨:原任蘇州府推官、今致仕周之夔奏「為復社首惡擅作威福,紊亂漕儲、逐官殺弁事」,奉旨:「該部嚴查具奏」。咨查崇禎九年八月,戶部為新運伊邇漕政可虞事,蒙部覆奉旨:「周之夔去任情由,是否因病乞養?著撫按確查具奏,不許徇飾取咎」。職時身在行間,未遑會覆。且以周之夔蓄疑逞臆,久當自悔;不意其母服未終,赴京上疏,復奉旨嚴查。夫之夔之去任,為由爭漕也。臣請先言漕儲之無誤以破其借端,可乎!蘇郡兌漕之外,復輸倉糧以養本地之軍,名曰軍儲。漕兌苦於橫軍勒索,耗贈日增;而軍儲則在地方交納,絕無耗贈,小民利之。崇禎四年,太倉州值風潮傷稼,知州劉士斗請將他邑輕糧軍儲歸之州額,以本邑漕運扣還各邑;此在州言州,出於救荒之迫念。前撫臣莊祖海有「漕、儲二項,豈得更交易互兌」之批,前按臣祁彪佳有「漕運屆期作速料理,毋使州民觀望」之批,事遂不行。至士斗署崑山,為運弁張景文逞凶毆辱,事在崇禎六年;與太倉軍儲之議原係兩時兩事,迥不相涉。且其時崑民相率完兌,亦與太倉無異;漕儲之無誤,已較然矣。無所誤而何必有爭,無所爭而何以求去?則因有私揭一事為公論所擯,乃借題以相陷也。之夔與士斗同年同時,然懷有夙隙,暗將士斗恤災詳文指為獻媚鄉紳,具揭於總漕兩臣,而撫按不知。迨總漕、巡漕兩臣因崑山縣運軍狂逞,並糾士斗引軍儲一節,指出之夔私揭。於是,都中夔議之夔者藉藉。臣時叨有撫吳之命,實稔聞之夔見士民籲留士斗,自知無所容於公論,而去志從此決矣。其詳文有曰:「總漕、巡漕採職言入告,致劉士斗為法受過;職獨何心,安位苟容」!似此數語,真心未泯,深慚私揭之非;可為去任之鐵案。所云誤漕、爭漕,皆蛇足也。初次具詳,即以終養為詞,及轉輾求去;臣惜其才,冀以善全其終,就累詳所請歸養代為具題,誰為強勒乎!迨蒙恩復任,臣等交相慰藉,人情絕無齟齬,之夔可以相安矣。忽而成病,一臥數月,輿疾竟歸。此國人所共見聞,非有他端,臣又不得不為具題矣。夫前之去,由私揭發露,有漕臣之疏可稽;後之決去,由真病纏綿,有道府勘詳可據。乃曖昧之情,欲掩覆於己;陰陽之患,反委咎於人。揣其意,不過從一官起見,然不妨徐為申理;胡為當陸文聲、張漢儒高張之時,奔馳赴闕,拾其唾餘?但知好莠自口,不顧衰服在身:士類鄙之,臣又焉能曲庇之乎?至於疏中摭拾,語語張大其詞;似乎張溥、張釆有紊亂把持之事,宜即詰究。臣等為朝廷司法,豈肯姑容!但年年漕兌、軍儲如故,何須生事!之夔與欠糧之奸弁李應實自借端耳,張溥、張釆實無片語相干也。臣今會同巡按王志舉查實上奏,仰祈聖鑒施行』。得旨:『該部參著看來說』。

  是時有怨復社者,託名徐懷丹作十大罪檄。文曰:復社之主為張溥,佐為張釆;下亂群情、上搖國是,禍變日深,愚衷哀痛。嘗著其論於數年之前,而因循莫悟;今復舉其十罪,開訴四方,共祈鳴鼓焉。一曰僭擬天王。春秋之法,誅心為烈;素王之政,正名為先。惟天王至尊,稱天以臨之,莫有匹也。今張溥何人,敢僭號天如?其心之妄肆可知矣!且世有鹿馬之指,而溥公然任之。張王治、張源、張質先、張濬等十人,時稱十常侍,諺呼十大王;挾以江南小天子之威,聚財納叛,隱姓埋名(一名李楢,一名沈景應);意欲何為?此罪之一也。一曰妄稱先聖。夫仲尼,萬世莫京。而溥、釆何人?竊其位號。並以趙、張、王、蔡名四配(趙自新、王家穎、張誼、蔡申),孚、肇、敬、煥等稱十哲(呂雲孚、吳偉業、周肇、孫以敬、許煥、金達盛、吳周鼒、周群、吳國主、穆雲桂十人)。其誕妄如此,罪之二也。一曰煽聚朋黨。夫大道為公,而溥、釆惟私聲氣。至於千里赴會、萬艘停橈,僧道優倡俱入社中,醫卜星相莫非友人。其品行如此,罪之三也。一曰妨賢樹權。夫賞罰為君柄,今溥、釆擅之,入其社者功名可操,在社外者擯逐迭加,使人俱震其權;罪之四也。一曰招集匪人。夫實行之士,杜門自守。今溥、釆社中,或號神行太保(孫孟樸),或稱智多學究(曾同遠),種種奸匪,聚匿為群,有司莫敢過問;罪之五也。一曰傷風敗俗。夫聖王首重彝倫。今則託名士子,薰心利欲,富貴是圖,子可以逐其父;名勢相軋,弟可以傾其兄。其餘長幼朋友以及君臣,又何知乎!習以成風,恬不知怪;其罪六也。一曰謗訕橫議。夫有言責者,自當建議。今復社中同己者則親之,異己者即謗之。遭其詆毀,雖公侯可驟失貴;邀其盼睞,雖寒畯可立致身。嘻!盟社如此,使人有履霜之警矣!罪之七也。一曰污壞品行。夫士為四民之首。今社中游博馬弔之戲,老傳而童習;中冓賈豎之言,途誦而口占。誇豪舉於一擲,錙銖動興詬詈;買歡笑於千觴,別袂已見睚眥。其劣薄如此,罪之八也。一曰竊位失節。夫有才幹者,必建功名。今復社自稱名士者幾數萬人,未見文追管、樂之猷,武比頗、牧之績;以致有志之士,不肯與社中人同應制科,蓋羞與為伍也。其為人所擯如此,罪之九也。一曰召寇致災。夫災盜貴乎能弭。今社黨布結,橫於朝野;主司無非社友,道府多是社朋。苞苴所遺,不問而收;拳勇之徒,不呼而集。大則肆其憤毒,小則開其釁端。故愆陰伏陽之變,有召而來;近日風蝗,亦由其所感:罪之十也。嗚呼!牛、李興而唐不振,蜀,洛甬而宋以衰;朋黨之禍,自古有之。實因族類太別,則好惡恆僻;志氣既乖,則爭鬥必紛。積輕成重,羽可覆舟;上誤君父,下悖物情。況以越州踰郡之眾、諸教雜流之技、誣罔驕狠之習、險詐諂鄙之謀,相率推戴!此狂妄之溥、釆閉賢路、絕公道、布爪牙、恣貪詭,靡人不有、靡凶不為。雖社稷靈長之福萬代無窮,亦豈堪此輩朘削乎!是真當痛哭流涕而急以上聞者也。某等草昧疏賤,忠憤自矢。伏讀制書嚴切,仰望鋤奸誅叛、激濁揚清不得更容逆黨,永長亂源。如其有此,則君子之道終消,治理殆不可復。非志士裂冠毀冕之日,即忠臣忘生厲節之秋;當不憚君門萬里,要斧鑕而鳴其罪矣!特此露布,以彰公討。至於吞婪武斷、耗弊鄉曲,又通行之惡,非賊國之源;無重爰書,何堪毫舉哉!嘉定徐懷丹布』。

  ●跋

  「復社紀略」四卷,太倉陸世儀道威著;眉史氏,其號也。道威早歲亦署名復社,後以故自出;故其於社事多有微詞。然前既為社中人,於社事始末甚悉。是編記載,首尾完備,實由身親目擊,故能言之鑿鑿可徵。雖其間言外意有褻譏,猶不免門戶私見;然讀者知其事可耳,其是非,千古自有定論。

  吾國自秦後,已成專制之局;故每至其末造,而黨禍遂興。士君子生值衰時,目睹朝政之昏亂、僉人之弄權得志,舉世混濁,不得不以昭昭之行自潔。其講學著書,皆其不得已之志,思以清議維持於下。如東漢之黨錮,宋之元祐,明之東林、復社,其士夫憂時若痗之心不可見哉?惜乎!「人之云亡,邦國殄瘁」;清流既盡,而國亦隨之以亡。然其霜雪正氣,鬱為國光;其於一代之人心風俗深有所感,常收其效於易代之後。歷代專制之極,君昏於上,率獸食人;而民不至相食於下以入於禽獸者,實賴二三正類匡救扶持之力。

  復社者為明末東南之大社,上繼東林而下開幾社;其社集之盛、聲氣之廣,殊於當時社會大有關係。及至明亡而死國殉難之士,見於「姓氏錄」者,乃至不可勝數;然其埋沒不彰,甘心湛冥以自隱者,亦復何限!昔方望溪先生謂秀水朱竹坨得「復社姓氏錄」,以其後事徵之,死於布褐而無聞者十之三焉。嗚呼!鼎革之際,事至難言;而諸君子寧以布褐終其身而不被新朝之一絲粟,其意微而志苦矣!使無是編,不特其事不可見,即其姓氏亦在有無之列;然則予之校刊是編,亦惡可已哉!

  原本為舊鈔本;丙午秋,予友諸君真長以遺予。字多訛謬脫落,請沈君真廬校之(厔盧家藏復社名人手札最夥,頗多勘正)。予復重校,然終以無別本可對,有心知其誤而未敢妄改者,姑仍之。後附吳梅村「復社紀事」,讀者比校觀之,益有得社事之真面耳云。

  順德鄧實跋。